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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無力地閉上雙眼,如果,世間有能夠腐蝕掉記憶的鏹水,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地將它尋來,把自個兒浸泡在其中洗滌……可惜沒有,沒有……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可我的罣礙殺不死趕不走躲不掉,一個個畫面都那麼清晰地從腦海裡次第呈現,猶如一顆顆不堪的的種子紮根在千瘡百孔的孱弱靈魂中,一直默默吸取著貧瘠的精血,直到此刻,陡然綻放出妖冶醜陋的罌粟……那一日,終究是一個荒誕猙獰的夢魘!

  那一日,是我奉命入甯壽宮侍疾的第十五日,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四,孝惠章皇太后慈顏羸弱,幾近病危,當時,康熙帝身體也很不好,雙腳浮腫,無法穿鞋,於是,他用軟布纏裹雙足,乘軟輿來到甯壽宮,年已六十四歲的康熙皇帝跪在嫡母榻前,雙手捧著嫡母的手說道:「母親,兒在此。」此時,孝惠身體極弱,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勉力睜開眼睛,一束強光又使得她看不清東西,她以手遮光,看見了也被疾病折磨的形容枯槁的皇兒。她握著康熙的手,久久凝望著他,眼神裡交織著感激、眷戀和無限的慈愛……就這樣進入了彌留……

  在場之人,無不為這對母與子六十餘載的深情厚誼默默的潸然淚下,康熙皇帝離開太后病榻的時候,突然盯了侍立於側的我一眼,這一眼如一根燒紅的鋼針紮進了我酸澀難當的眼睛,我陡然意識到:史書記載,康熙五十六年末,康熙曾大病七十餘日,甚至為此寫了遺詔……的確,我一直以為我的大限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因為康熙皇帝的確是于那一年殯天,可是,我忽略了,康熙他自己不知道啊,如果他認為他熬不過這一年呢?或許,剛才那一眼,他已經在盤算,要不要立即處理掉我……思及此處,心中慘淡不已,還有好多事都沒有做,難道已經來不及了嗎?

  當日,為了照顧好孝惠皇太后,康熙皇帝在甯壽宮西邊的蒼震門內,搭設了幃幄,並暫時住下來……

  外面陰霾慘淡,朔風肆無忌憚的獵獵哀號,漫天飛雪以摧枯拉朽之勢覆壓萬物,納汙藏垢,偽飾太平……我回到自個兒在宮內的臨時住所,思緒膠窒悲苦……不禁從懷中取出那面水銀鏡,這是胤禟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鏡中的玉人瑞若璿霄,難道片刻工夫,她的生命便將遷徙,軀體淪落為一具枯萎的屍體?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一位蘇拉寒聲道:「跟我來。」……我依稀認得,這人似乎是李德全或是刑年手下的太監……看來,該來的,終究躲不了……

  百三十五章 萬物興歇皆自然(5)

  是的,生命是一隻雪候鳥,從存在伊始,便一步步向消亡遷徙……反省一生,善多惡少,倘若真有因果循環,遷徙之地也將是一塊繁花似錦、草長鶯飛的樂土,是的,我將在那裡憩息安眠……

  不行,毫無效果!一路的阿Q精神自我催眠,可臨了臨了還是不甘心,難道我的存在會導致天崩地裂?難道我死了就會玉宇呈祥?荒謬!

  到了!蘇拉推開了小佛堂的門,可……可我不想進去啊……我盯著那道乏善可陳的門檻,難道鬼門關就是此等模樣?……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抬起左腳,落回原地;再抬起右腳,再落回原地……倘若可以,我願意原地踏步一千萬次……

  不可以!一股力道從鬼門關處襲卷而來,我被一把強拽了進去,門在身後吱呀一聲頜上了……腕子上的鐵掌沒有鬆開,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反而自己身體裡僅存的丁點熱量像源源不斷地被吸取一般,好冷硬好霸道的催命鬼爪啊!

  來不及多想,耷拉著腦袋撲通跪下垂死掙扎:「皇阿瑪,人當以慈悲為本,善念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您不能剝奪我的生存權!」話一出口就悔不當初,怎麼這麼慌不擇言呢?這個時代哪有什麼民主可言?

  半晌,沒有回音……我隱約覺得自個兒滯澀的心又微弱地跳動起來,絕望氛圍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心翼翼的扒拉在口子處飛快偷覷了一小眼……不是他!是他!……表錯情了?會錯意了?弄錯了?……對啊,康熙自己還大病著,外面又是風雪交加,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景象,幾乎人人都窩在屋子裡守著熏爐「貓冬」,老爺子又哪來閒情跑到這個又偏僻又沒生火的陰冷小佛堂處決「禍害」?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應該慶倖才對,可眼前人的臉色,像那輪雪漂白了的蕭瑟落日……我不敢笑!

  腿肚子酸軟難當,可眼前人的犀利眼神,卻似乎凝聚了所有堅強內核的精魂……我不敢癱下去!

  所謂的『滅頂之災』結果只是自己在作繭自縛,等漸漸回過味兒來了,心情又不免兔起鶻落,下丘腦背部是『怒』反應中樞,此時,我的下丘腦背部受到了刺激……混蛋,這裡是紫禁城,是人命微賤得如螻蟻、人心都凍得硬邦邦的黃金樊籠啊,好吧,你生來便是天皇貴胄金枝玉葉,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可我不是啊,行差踏錯半步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生下來又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

  百忍成金,恨恨的撐起了兩根軟骨頭,裝就了一段鋼意志……恨不得把地面盯出個窟窿來好鑽進去藏身,胤禛,我根本不願不敢也不能面對你……這三年多來的刻意躲避,難道你還不能明白嗎?

  「你欠我一個解釋。」他淡淡的陳述:「那日,為什麼離開?為什麼就不能等我醒過來?為什麼這三年來,你都龜縮在你那塊自以為是的銅牆鐵壁裡不敢出來見人?為什麼即使在避無可避的場合,你也吝嗇於哪怕給我一記眼神?我就那麼可怕嗎?告訴我,你是在怕我,還是在怕你自己?」

  聖經云:愛如捕風。的確,那日的一切就像風過無影,無法捕獲,了無痕跡。可是,一灣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風兒畢竟已經來過了,那徜徉在風中青絲糾纏的悸動,瀲灩纏綿的擱淺,那迷失於風裡漸行漸遠的失落、黯然銷魂的嗟歎……都不是幻覺,不是虛無,它的確真實存在過……世間一場旖夢,人間幾度秋涼?

  我硬下心腸轉身背對他:「看朱成碧,匆匆荼靡;相知盡處,一葉知秋……您是聰明人,又何必去捕捉那註定離散的風?董鄂並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四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歸根到底,那只是一段天時地利的迷信、灰飛湮滅的過往而已,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請四哥高抬貴手,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反饋……靜謐得如一葉冥川之舟,將人載向迷霧重重的深淵……我默默的數著自己呼吸間呵出的白氣,它凝結、消弭,再凝結再消弭……當數到第一百八十三下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沙瘂的冷嗤:「怎麼?心虛的不敢看我的眼睛嗎?或者,在害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你以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你以為我不是?我待你拱若珍寶,你待我棄若鄙履,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就活該要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嗎?夠了,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珍惜和禮遇!你太毒辣太陰兀太殘忍,會處心積慮地擋住所有的陽光,讓別人苟息殘喘在你的陰影裡生不如死……」

  左肩和右腰同時被狠狠扣住,身子被生生硬掰轉回去,他眸爍芒刺,喑啞豺聲,冷笑中彌漫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惡和嘲弄……我真的激怒他了!

  一招制敵,或者,一招受制於敵?腎上腺素急速分泌,無數血液湧入大腦,慌亂中,澳大利亞女作家考麥卡洛的《荊棘鳥》不禁脫口而出:

  「人世間有這樣一種鳥,
  它的歌聲比世界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美好動聽,
  但是它只有找到一種荊棘樹,落在長滿荊棘的樹枝上,
  讓荊棘刺進自己的肉體,才能夠歌唱。
  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開始了尋找荊棘樹的旅程,
  直到如願以償,找到那種長滿如針一樣鋒利荊棘的荊棘樹。
  這個時候,它就落下來,而且要選擇最尖、最鋒利、紮進肉體最長的荊棘。
  它的身體被鋒利的荊棘刺得血流如注,疼痛難忍,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
  它開始了讓所有會歌唱的鳥自慚形穢的歌唱。
  一向自比歌王的雲雀和夜鶯,在它的歌聲面前也黯然失色。
  不久,荊棘鳥的血流盡了,一曲最美妙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天神也在蒼穹中微笑。
  所有聽到歌聲的人和鳥兒都在向荊棘鳥致最後的敬意,因為大家都知道,
  最美好的東西,只有用深痛巨創才能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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