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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大約楊定也知道太晚了,走到門口時躊躇了好一會兒,又慢慢退了開去。

  碧落一時衝動,已禁不住叫道:「楊定,是你麼?」

  靴子急促地蹬過石階,虛掩的房門被推開。

  楊定提了盞八角宮燈踱了進來,先往碧落所在方向瞧了一瞧,方才放下宮燈,轉頭點燃一支燭臺,緩緩走了過去。

  見碧落半倚在床上坐著,他放下燭臺,將錦被往她肩頸部扯了一扯,含笑道:「怎麼?是我回來吵你了,還是沒睡著?」

  碧落默默打量他顯然黑瘦了不少的面頰,搖頭道:「春日裡白天倦睡,午後睡得多了,夜間便睡得晚了。」

  楊定輕笑道:「那你上午多睡會兒,晚些起來吧!只是記得多出去走動走動,雖說身子重,一直悶坐著也不好。」

  這時最寒冷的冬日早已過去,正是春三月最明媚的時光,碧落已有近八個月的身孕了。好在她身形頎瘦,不想因此讓楊定或皇室被人垢病,衣著上甚是注意掩飾,無事很少出這處院落,旁人雖知她有孕,頂多猜她早與駙馬兩情相悅,有了五六個月身孕而已。楊定雖然每次來去匆匆,卻已看出她為重身子所累,已經越來越懈怠走動了。

  碧落唇角一彎,低頭道:「我從小練武,身體扎實得很,並不妨事。倒是韻兒比我嬌弱得多,你要多珍惜她才是。……我都忘了恭喜你了。」

  「韻兒……」楊定眉目舒展,不由坐到床邊,屈指算道:「今年是閏五月,估料著你可以在第一個五月生產;韻兒那時差不多五個月的身子,不算太笨重,應該還可以照顧你;等到八九月間韻兒生產時,你這邊也可以放心將孩子交給奶娘,幫管幾天楊府的瑣事了。」

  他不知不覺卸了鞋坐到床上,微笑的圓潤弧度純淨得像任何一個即將做父親的普通男子,再沒有領軍攻伐這許久而形成的沉凝和凜冽,甚至帶了孩子般的得意和歡喜:「曾經見過許多一點點大的嬰兒,卻想不出,你們兩個生出的孩兒,會是什麼樣的,也不知是男是女。」

  燭光昏暗,卻掩不去楊定眸中明亮的光芒。

  那一刻,他似又回到了兩年多前伴隨碧落從平陽一路趕來長安的那個楊定,不管碧落是不是回答,自語般地繼續說著:「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我都喜歡。這樣不斷地打著仗,眼看著認識的兄弟不斷倒下,眼看著關中的百姓越來越少,眼看著馬蹄席捲處枯骨越來越多,我常覺得厭煩。我曾想著輔助秦王重新振作大秦,可現在看來,我還是眼高手低,高估自己了。關中遍受劫掠,千里無人煙,我就是幫秦王重新爭回了這片沒有了百姓的土地又有何用?真恨不得一個人悄悄走了,繼續當年那樣逍遙無憂的生活。可一想起你們兩個還在家等著我,現在更是有兩個小傢伙在等著我,我心底便柔軟下來……」

  他不但話語柔軟下來,連神情也愈發柔軟,含笑望著聽得出神的碧落,久久不語。

  「關中……已千里無人煙麼?」

  碧落見楊定並無顧忌,將自己的孩兒與秦韻懷的楊家骨肉相提並論,心下一暖,隨即想起了這句語,皺了眉,望向楊定:「是……慕容……沖做的?」

  「是西燕,西燕軍隊哦!」

  楊定的笑容僵了一僵,便不肯繼續這個尷尬的話題,正要告辭離去時,外面忽而一陣嘈雜,接著,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楊定忙下了床榻,問:「什麼事?」

  外面有男子匆匆回道:「楊將軍,三殿下……三殿下自刎了!」

  苻暉?

  自刎?

  楊定剛抓到手中的青銅燭臺猛地一松,帶過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疾速滑脫,墜落到磚地上,沉悶地「噹啷」一響,熄滅無蹤。

  地下尚有未曾熄滅的八角宮燈,光線幽暗,將楊定塗沫成一道灰色的僵硬剪影。

  碧落也驚得跳起來,披了衣趿了鞋走過去時,楊定已經沖過去,一把將門拉開,問那門口報信的近衛:「什麼時候的事?知道原因麼?」

  那近衛答道:「方才連夜傳來的軍報,應該就是今晚的事。三殿下在城北營壘又給西燕的慕容永打敗了。」

  楊定焦灼道:「這事我知道,可勝敗乃兵家常事,三殿下又不是三歲孩兒,怎會這般看不穿?」

  近衛猶豫道:「可兵敗的戰報傳到天王那裡,天王一怒之下,賜了三殿下一把寶劍,並令使者傳話,說他自負有才,手握重兵,居然連白虜小兒都打不過,活著幹什麼呢?三殿下氣性大,接過寶劍就自刎了。……聽說,死不瞑目……」

  「我知道了,下……下去吧!」

  楊定揮手讓近衛退下,無力地一閉眼,退了兩步,正撞上碧落。

  碧落無聲將他扶住,卻禁不住兩人都是手足虛軟,一齊坐倒地間。

  月色淒白如煙籠,如誰著了一身的白紗,正在長安鱗次櫛比的屋宇間哀悼地哭泣。

  「碧落……」

  楊定的聲音也似蒙了層紗般朦朧著,悲哀地嘆息:「三殿下雖然那樣待你,但他真不是壞人。」

  「我……我知道。」

  碧落不由握緊了楊定的手,哽咽道:「他……他只是任性了些,父王他怎會……」

  苻堅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平素又對苻暉甚是寵愛,怎會逼他自殺?

  「天王一定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激將三殿下而已!」

  楊定不覺攬了碧落肩,掌心中的溫熱透過她單薄的寢衣輕易傳了過去。他並未發現自己不經意間流出的親呢,低沉敘道:「七年前,大殿下長樂公苻丕圍攻襄陽,經年未下,天王也曾賜寶劍,又傳話給他,來春再不攻克,就提頭來見。大殿下發奮,和部下戮力同心,終於在來年二月攻下了襄陽,生俘梁州刺史朱序。天王……只想同樣地逼一逼三殿下……」

  可跋扈自負的苻暉不是老成持重的大哥苻丕,他屢敗在自己瞧不上的慕容沖手中,本來便憋屈自責,再見父親責怪,忍不住這口氣,便不願苟活人世了。

  他從小驕縱慣了,很少會為他人著想,根本不曾細細體會過父親的賜劍真意,更顧不得自己死後會有多少人為他傷心了。

  ——這樣的時刻,幾十上百名的姬妾,只怕早給他拋到腦後了。

  「父親……會很難過……」

  碧落垂下淚來,喃喃道:「在與西燕的交戰中,他已經失去了三個兒子……」

  淚水滑落,正滴在楊定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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