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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苻堅很少再提起雲不言,常拉了碧落一起散步或用膳,即便國事危殆,待她還是一貫的溫煦和藹,並不遷怒分毫,顯然努力想彌補父女二人被拉開了近二十年的歲月。

  這便是父親,這便是家。

  也就是這陌生而令人嚮往的感覺,才讓碧落由著楊定將自己帶回長安,哪怕明知這是慕容沖最痛恨的選擇,他甚至寧願讓她死……

  有時,碧落便到南城去探望住在那裡的奶娘奚氏,奚氏不知跟在她後面的侍衛更多是為了看住她,見碧落認祖歸宗成為公主,出宮又有大隊扈從相伴,大是欣慰,開心地將女兒女婿叫出拜見。

  碧落看他們雖是尋常人家,但穿戴尚可,顯然衣食無缺,碧落便以「姐」呼之,甚是尊敬。再問得自從奚氏回京,苻堅多有賞賜,乃至大半長安百姓食不裹腹,他家尚能偶見葷腥,過得甚是和樂。

  「如果不打仗,就更好了!」

  奚氏抱著自己兩三歲的小外孫,牽著六七歲的大外孫,笑得很是開懷,連眉宇間的皺紋都淡了不少。

  不打仗……

  碧落無奈嘆息,恐怕不可能吧?四處的烽煙,此起彼伏……

  苻堅待碧落雖好,但對這門匆促的親事顯然並不滿意,何況正值亂世,長安被西燕軍隊隨時窺伺,城中物資糧草極是匱乏,百姓大多以稀粥渡日,皇家也不好鋪張,所以在張夫人的安排下,新城公主的婚禮一切從簡,隨嫁妝奩只有常例的一半,衣飾也以簡潔大氣為主。

  張夫人為此特地來找碧落說明過,碧落自然點頭同意,再不想勞民傷財,增加苻堅負擔。

  出閣那日,苻暉、苻寶兒連袂來瞧碧落。

  苻暉剛從城外回來,盔甲尚未及解,隱隱的血腥味正從甲片間傳出。他盯著大紅金絲翟鳥嫁衣披裹下那張妝容精緻的絕世面龐,大聲嘆息:「丫的,你這丫頭,怎麼好死不死是我妹子?真便宜了楊定那小子了!若有鞭子在,真想再把他抽一頓。」

  話未了,便被苻寶兒一腳踹出了房:「三哥,天底下有你這麼做哥哥的麼?這麼大好日子,你扯什麼淡?拿青鹽擦牙去!」

  青黛極是配合,一待苻暉出了房門,立刻閂上,轉身沖著碧落和苻寶兒嘻嘻笑著做了個鬼臉:「他便是欺負公主,也只欺負著這一次了!嫁入了楊家,他還好意思趕人家內堂去數落公主麼?」

  這一兩年間,苻寶兒已長高了不少,少了原來的豐潤嬌憨,多了與張夫人甚是相像的高貴和頎秀。

  她目注著碧落,良久才歎道:「碧落姐姐,若是楊定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出氣。」

  碧落因楊定本是她的意中人,正在不安,聽她如此說,倒是意外,微微笑道:「他……應該會不欺負我吧?」

  苻寶兒雙瞳翦翦若水,牽了碧落的手,歎道:「母親和我說了許多話,我想我……應該很不瞭解楊定吧?他明明像是喜歡我,後來和你出去了一回,又喜歡上了你;你走了,他又娶了個愛妾,寵得不得了,如今又要來娶你了……我實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不過,我已經不想再去猜測他的心思了……他不配!」

  她驕傲地揚一揚臉,甩開了眼底閃過的淡淡失落和憂傷,大聲道:「不過他娶了你,一輩子對你好,便是他的責任,若我知道他還那般朝三暮四,我不會饒他!」

  碧落原就對苻寶兒無甚惡感,此時見她居然這等為自己說話,心下感動,忽然覺得張夫人和她,都該是最值得尊敬的一類人。

  高貴,驕傲,倔強,卻通情達理,待人誠摯。

  「寶兒妹妹,你未來的夫婿,一定要比楊定優秀。只有那樣的男子,才配得起你!」

  碧落反握住苻寶兒的手,認真地說。

  「那當然!」

  苻寶兒頓時笑了,晶亮的眸子,有著屬於花樣少女的夢幻和憧憬,讓碧落也由不得笑了。

  以往所有的恩怨情仇,已在一笑間泯滅。而今雙手相握的,是血脈相連的苻家姐妹。

  相對于皇室的一切從簡,楊家對於這樁婚姻顯然要重視許多。

  乘著公主輿輦,在萬人注目下行至楊府,早有大批官員彩女迎侯,恭敬行禮。

  隔了自高鬢垂於面門的細珠瓔珞,碧落已見楊定熟悉的頎長身形走來,唇角一抹溫柔笑意,將手遞給了她:「碧落,我來接你!」

  碧落將略帶涼意的手放入他的掌心,意外地發現,他的掌心溫暖中帶了輕微的顫意,忙抬頭看時,他正牽了她,穩步踏上了鋪著紅氈的甬道,笑容沉靜而合乎禮儀,舉止無可挑剔,並看不出任何異樣。

  楊府顯然重新整飾過,粉牆朱扉,翹簷聳峙,喜慶的燈籠一路排開,再不知有多少只,楊家的親友一路夾道相迎,鑼鼓笙簫不絕於耳。

  待到了大廳中,更見得金壁輝煌,明光耀眼,人聲鼎沸,竟比太平盛市的鬧市口還歡騰嘈雜幾分,乃至碧落被拉著祭拜天地、行合歡禮時,居然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對楊定和她來說,不過是場假成親而已,犯得著這麼誇張麼?

  直到被送入洞房,碧落才放鬆下來,覺出有幾分疲乏,一旁早有陪嫁宮女奉上茶點來,笑道:「公主,要不要先填填肚子?駙馬要招待親友,恐怕要好一會兒才能來呢!」

  孕後最易饑乏,碧落便點點頭,自盤中取了小糕點放入口中時,忽然覺得奇怪:「咦,我不是讓青黛她們四個陪我來楊家的麼?怎麼是你們幾個?」

  現在她身畔的四名宮女,正是這次回宮後張夫人臨時調給她的,平時服侍得並不多,根本不是碧落指定的四名相熟宮女。

  可那幾名宮女顯然也不知情:「這個奴婢不清楚,今日公主臨上輿輦時,宋公公過來傳張夫人諭旨,讓我們四個陪嫁,原來四位姐姐依然留在紫宸宮內。」

  張夫人……

  碧落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糕點,打了個寒噤。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應該沒有害自己的理由吧?

  夜色漸沉,鼎沸人聲漸漸淡下去時,楊定方才回到新房中。

  喜娘帶了侍女道了喜,奉上合巹酒,便知趣告退。

  楊定走到床榻邊,小心地替碧落卸下鬢上繁重的瓔珞珠飾,淡淡醺紅的面龐在燭光下俊挺明朗,眉目卻極專注,生怕摘首飾時用多了力,會弄疼她一般。

  「累麼?」他輕輕地問。

  碧落搖了搖頭,低歎道:「你們家……太鋪張了些。」

  「長輩們盼我成親不是一天兩天,許多物事早幾年就預備下了,都是現成的,並不浪費。」楊定微笑著端過合巹酒,柔聲道:「喝盞合巹酒,咱們就睡吧!」

  這話說得很曖昧。碧落很想提醒他,這不過是一場虛假的遊戲而已,犯不著如此認真。

  可不知為什麼,她居然什麼也沒說,默默接過酒盞,與他互交手臂,正要將酒盞托到唇邊時,已一眼看到了楊定的眼睛。

  瞳仁深深,映著明亮的燭火,若有一團灼疼人心的火焰,正悄無聲息的燃燒著,卻被暗夜襯得幽涼而疼痛。忽然,那瞳仁一暖,已有薄如輕雲的笑意溢出。

  「和你開個玩笑!」楊定奪過碧落酒盞,隨手將兩盞酒一起傾倒於角落,笑道:「不願喝就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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