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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慕容沖遲疑片刻,還是推開了門,反手輕輕帶上。

  碧落正拿了水碧色的絲線,編著一枚劍穗。

  慕容沖已經好幾次看到碧落無聲無息地編這穗子了,每次都看到她在編著穗上的蓮紋,許是編得不滿意吧?那朵蓮花,從來就沒有編完的時候,而那枚和慕容沖曾擁有過的一模一樣的佛手玉珮,再也不曾有機會編入穗中。

  碧落那雙手,本來握劍遠比做這些閨閣女子的事兒順手;可慕容沖已記不得她有多久沒握劍了。或者是多少年來形成的習慣,流彩劍始終掛於腰間,不知是不是因為久久不用,生了鏽,所以顯得比以往沉重許多,她偶爾扶劍時,看來很有幾分吃力。

  慕容沖走到她跟前,沉默地望著她緩慢得有些笨拙的姿勢,許久才坐到她身畔,柔聲道:「碧落,楊定沒事,和苻暉一樣,平安回到長安去了。」

  碧落依舊編著穗子,明明已經編織到了最後一朵花瓣,她端詳了片刻,似乎覺得哪裡不妥當了,又一個結一個結的拆開,重新編織。

  編不完的穗子,做不完的夢,依稀還殘留著舊日的痕跡。

  慕容沖忽覺自己遠不如在平陽時那般能隱忍,大約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許多事,再也不必苦苦壓抑,獨自地黑夜裡咽下。

  他想發作,便發作出來,以平和的聲音,說著最殘忍的話語:「碧落,你已經是我的女人,可不可以,不要再想太多?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不論是你的哥哥苻暉,還是那個曾經很喜歡你的楊定,並沒有因為你停下攻伐的腳步。碧落,你該死心了。」

  碧落止下了手中的動作,茫然地望著散于茵席上的水碧絲線,因著她的拙笨,已淩亂得無法收拾整齊了。

  她取過剪子,將那大段打過結子的淩亂絲線盡數剪去,重新用嶄新的絲線編織。

  慕容沖以為已經說服她時,碧落忽然抬起了頭,深黑的眸子若冰箭射出,竟是從未有過的淩厲和自嘲:「沖哥,如果你和楊定苻暉他們的易地而處,你會因我而猶豫退開,自取滅亡麼?」

  慕容沖只覺那種淩厲和自嘲的口吻,如一圈圈的黑色漩渦,直要將自己拽進去,一齊遭受滅頂之災,從此萬劫不復。

  那種身處漩渦底部,無法紓解片刻的痛苦與憋悶,他一向以為只他自己一個人感覺得到;可此刻,為何碧落眼底,出現同樣的淪沒悲黯?

  他握住碧落抓著絲線的手,低聲道:「是,碧落,我不會退開。可我的苦楚,旁人不知,難道你不知麼?你明知我已忍了那許多年……」

  他的手指撫上那那水光般柔滑的絲線,那絲線便有著輕微的顫意,一如慕容沖的話語:「或者……這舊了的絲線,總不如新線編起來順手?」

  碧落揀拾起舊線,淡淡的笑如浮光掠影,虛恍不實:「我不知新線編起來會如何,因為沒試過;只是舊線,太多的結,我解了無數次,都解不開。沖哥,你那麼聰明,也解不開麼?」

  慕容沖靜靜凝視著那一團狼藉的絲線,忽然低歎一聲,將碧落擁到懷裡,喃喃道:「解不開,便不用解了。我也顧不得了,只要你陪著我便好,有一日,是一日。」

  碧落眼眶酸熱得緊,偏生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舌尖乾澀得幾乎拖轉不動,卻還是那般艱難地低聲道:「沖哥,我求你,咱們把秦王……把苻堅逼得這樣也夠了,你看他已丟了半壁江山,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我也……跟在了你的身邊,你便……便回關東去,好不好?我一直陪你,陪著你……」

  慕容沖的臂膀意料之中地僵硬住,他垂著眸,絕美的輪廓清好無瑕,話語依舊輕柔如情人間的絮語:「不可能……有一種恥辱,只有他本人的鮮血才能洗涮。踐踏人者,必將被人踐踏。」

  碧落微微而笑:「沖哥,你有沒有算過,這一路之上,你踐踏過多少平民百姓?」

  慕容沖搖頭道:「那些……不算什麼。當日鄴城攻破,王猛率領的那支仁義之師,同樣沒對鮮卑人留過情。」

  他攥緊拳,冷笑:「我三哥原有妃嬪近百,宮人無數,但後來帶至長安的,只有二十余妻妾,百余宮女,你知道其他人去哪了嗎?」

  碧落透不過氣來,眼前盡是血紅色的蛇形閃電,哧啦啦地撕破無邊無垠的夜空。

  果然,慕容沖道:「他們攻入皇宮的第一件事,便是搶掠財物,玷污婦女。那些卑賤的氐人士兵,平時連皇宮門都靠近不了的卑賤士兵,在燕皇室的臥塌之上,淩辱殘害著燕國最高貴的女子。我和四哥以及幾名叔伯被關於偏堂,聽到那些發了瘋般的哭聲,持續了幾天幾夜。直到三哥向苻堅上了降表,苻堅才制止了這種行為,下令保護慕容氏皇族。可也僅限於皇族宗親而已,其他宮人和地位稍低的宮嬪,根本無人顧惜。懸樑的,投井的,自刎的,還有被作踐致死的,直到我們被放出來,還是每天都有許多屍體被源源不斷運出宮去。」

  他放開了攬著碧落的手,緩緩撥弄著自己的飛景劍,纖長有力的手指叩在明亮如雪的劍鋒,令人心悸地嗡嗡之聲刹那彈了開去。

  「事實上,那時,誰還會把燕人的榮辱死活放在心上?未及出鄴城,苻堅便強佔了我姐姐。後來遷往關中的路途之上,平素被鮮卑男人們呵護在掌心的嬌貴女子,在寒冬臘月的天氣,徒步行走在結了冰的陡峭山路上,凍病而死的,不知凡幾。我們都看得到,甚至看得到他們求救的眼神,可我們什麼也做不了。甚至我母親烈帝皇后,都因不堪忍受而病倒在途中,無人醫治。我忍辱去見姐姐,想讓她求一求苻堅,派人去救母親。結果,苻堅很快派人去救母親了,並且吩咐為燕室皇親多安排些車駕;他還解下自己的錦袍,披到我身上,說怕我路上給凍著了;我還沒來得及感激他,便被他留在了自己的帳篷。」

  飛景如流瀑劈下,沉重的纏枝茶花烏檀木案被砍作了兩段,這俊美的男子盯著那飛揚的碎屑,眼晴久久地倒映著飛景劍璀璨的流光,許久才斂了恨怒殺機,轉回到碧落面龐:「隔幾日,我打算發兵長安。我很想知道,他聽說當年被自己欺淩的小小男童,已能手提雄兵,與他分庭抗禮時,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碧落沒說話,繼續編著穗子。

  她的手真的很笨,編來編去,只把新的絲線,也折騰成淩亂的一團。

  建元二十年九月,慕容沖趁秦軍新敗,領兵包圍長安,索要燕帝慕容暐。

  長安久經戰亂,城池堅固,易守難攻,又有精兵強將鎮守,慕容沖想一舉攻破,顯然也不可能。所謂圍攻長安,不過是向長安人和苻堅示威,證明著鮮卑慕容的重新掘起罷了。

  碧落留在了阿房城的宮殿中,並沒有跟去長安。

  雖然將碧落帶在自己跟前去和苻堅挑釁,顯然更能打擊到這位曾經意氣風發了大半生的大秦天王,但碧落說自己身體不適時,慕容沖只是眼神複雜地看她一眼,沒有勉強她。

  他必定以為碧落無法面對他和苻堅的正面交鋒,託辭不去。

  卻不知,碧落雖然不想去,但身體不適,並非託辭。

  自從在棺木中被關了近一個月,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加之心情抑鬱,從來不施粉黛,所以一貫容顏憔悴蒼白,便是大夫來瞧,也只能開些調理的藥物,讓她放寬心慢慢休養。

  可這一次的不適,到底不同往日心力交瘁時的倦乏了。

  這一日,在第三次將晨間吃的一點飲食吐個精光後,她拿清水來漱了口,目注窗外長空澹澹,撫住自己的小腹,黝黑的眸子漸漸閃過久已不見的瑩亮光華。

  前路茫茫,她一向以為那是個漆黑的世界,她和慕容沖怎麼也沖不出去,早晚會死於其中的世界。可此時,她忽然覺出自己並沒有身處絕境,這個世界,也未必便如她想像的那般絕望。

  至少,她已經有了希望,她確定,那是慕容沖和她兩個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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