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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難道慕容泓以為,將苻堅的女兒作為補償,慕容沖便肯就此甘休麼?他實在……很不瞭解他的弟弟。

  連他都曾以此為恥,何況他這個從小就比他尊貴得多的弟弟,親歷了那種恥辱的弟弟?

  眼看一壇酒給喝掉了大半壇,慕容泓打了個酒嗝,摸了一摸脖子上淚滴樣的舍利子,將衣襟扯得更大些,睨一眼碧落,忽然歎道:「鳳皇,你真的覺得,我們有必要攻打長安麼?」

  慕容沖眼睫微微一動,依然輕笑:「四哥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想攻入長安,救回我們皇兄麼?」

  慕容泓已有三分醉意,拿空了的銀觴敲著條案,歎道:「想,當然想!如果攻不下長安,救不出皇兄一起回關東,這燕國雖然還是燕國,卻未必有我們兄弟的立足之地。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眼看苻堅那老賊軟硬不吃,不肯將我們皇兄交出,只怕逼得急了,他先就將皇兄和我們在長安的鮮卑族人給傷了。」

  慕容沖撚著銀觴,唇角含笑,瞳仁如井,附和道:「四哥說的……很有道理。」

  慕容泓點頭道:「你同意就好。雪澗臨死前也再三說著,說我們兄弟留在關中恐有殺身之禍,不如……我們便回關東去吧!有攻打長安的兵力,用來輔助吳王,恢復故燕的國土,應該還不難。只要手中握著這十余萬大軍,便是吳王稱帝,也能保我兄弟不致受制於人吧?」

  慕容沖微笑:「全憑兄長裁奪,弟絕無異議。」

  慕容泓撫掌道:「我一直以為你心底還放不下。既然這樣,明日我們和眾將領再商議商議,你也出面勸一勸。——你不像我這麼脾氣壞,我瞧著他們怕我得很,對你卻很敬重。」

  慕容沖緩緩地啜著酒,笑意盈然:「我性情柔懦,如何比得上四哥殺伐決斷,威風赫赫?」

  慕容泓哈哈一笑,拍了慕容沖肩道:「算了,算了,我本想著,慕容家的男兒,個個都該橫刀立馬,縱肆沙場,就氣你這性子,軟和得跟個娘們似的。現在回過來想想,你性子軟懦也有軟懦的好處,一輩子不上戰場,說不準活得比誰都長命。你若只愛風花雪月彈琴作賦,便做你的逍遙王爺去,一切自有我這個哥哥在,絕不讓你操半點心!」

  慕容沖的身軀忽然發僵,聲線微微顫抖:「四哥……」

  慕容泓笑了笑,又喝一大口酒,側了頭,說道:「記得小時候,你便長得比我漂亮可愛。只要你在的地方,長輩們總是只盯著你,只去抱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當時我很妒嫉,不論學文習武,都比你用功百倍,盼著以後能比你優秀,讓旁人只來贊我,不去理會你。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我還真是傻,和比你這個做什麼呢?你這般清貴的人品,長得又出挑,本就和別人不一樣,本就該過那富貴逍遙日子的。如果過不上那日子,甚至……甚至讓苻堅那老賊欺淩了你,也怪不得你,只怪哥哥們無用,居然護不了你。」

  慕容泓的笑有點像哭了:「我日日夜夜地恨你,恨你不知廉恥,苟且偷生,其實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站出來保護你。我們甚至還得靠一個金尊玉貴的皇子犧牲自己的身體,將自己的尊嚴讓萬人踐踏嘲笑,來維持慕容氏和鮮卑人的富貴平安!當年玷污了慕容這個高貴姓氏的,不是十二歲的你,而我們,是我們這些比你大的成年人哦!」

  「四哥……」慕容沖又低低地喚,不去看擊打自己胸膛的慕容泓,只無意識地捧著銀觴,一小口一小口不斷啜著。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幾聲竹節燒爆的響聲,聽來不過三五十步遠。

  慕容泓皺了皺眉,吩咐在身畔的兩名親衛:「去瞧瞧,在哪燒東西呢,夜裡風大,這裡一大片全是帳篷,著了火可不是玩的!」

  透過簾子,碧落早就發現帳篷外的守衛,全被高蓋調開,換上了自己的心腹。慕容泓太過暴虐,親信的近衛並不多,故而高蓋很明顯的異常舉措,竟然不曾有人質疑報告。

  那爆竹之聲,正是高蓋、宿勤崇等人已經得手的訊號。

  兩名出去探望親衛走過碧落身畔時,帶起一陣熱風,將碧落的衣袂和青絲吹得淩亂飄舞,她卻依舊僵直地抱膝而坐,呆呆望著帳外。

  慕容泓笑道:「鳳皇,你得對碧落好一點。本來野貓般的一個丫頭,怎麼給你整得跟截木頭似的?就當她是苻堅的女兒吧,至少她現在只聽你的話,是你的人了,對不?」

  慕容沖笑得有點勉強:「四哥放心,你讓我待她好,我一定待她好。」

  這時,帳篷外兩聲急而促的慘叫,打斷了兄弟情深的敘話。

  慕容泓臉色一變,喝道:「怎麼回事?」

  他急急立起,掀開簾時,已見到躺於地上的兩具屍體,還有,高蓋、宿勤崇等人持著火把,領著一隊兵馬,竟將帳篷團團圍住。

  「怎麼,你們要造反麼?」

  慕容泓高喝著,正要踏上前時,背部忽然一涼,仿若一道冬日肅殺的冷風,呼嘯著透心而過。

  低下頭,一截雪白的劍尖,在月下泛著妖異的紅,劍尖尚有一滴兩滴血珠,無聲地滴落在前襟上,似誰眼中的血淚,尚在幽幽地晶瑩著。

  「鳳……鳳……鳳皇……」慕容泓握住脖中的舍利子,努力想轉過身來,看一看自己的弟弟,自己剛承諾,要好好護他一輩子的弟弟,可那劍尖倏地一收,如蛇信般縮了回去,他便再也立不住,捏緊那淚珠般的舍利子,高大的身軀仰面倒下。

  他終於看到了慕容沖。

  那一直含著清雅笑意的面龐滿是悲傷,眼淚一滴滴地落下,落到他的衣襟和臉上。

  「四哥,你是我的好哥哥。」他靜靜地說:「我……也一定會是你橫刀立馬,縱肆沙場的好弟弟,慕容家的好男兒。終有一天你會看到,我可以踩著苻堅的屍體,將他的大秦踩於腳底,我將用秦人的鮮血,來清洗我的恥辱,清洗慕容家的恥辱,清洗大燕的恥辱。」

  也不知道慕容泓有沒有聽到他的話,但他的雙眼始終沒有闔上,保持著最後的驚訝和不解,還有一種……舒了口氣般的輕鬆。

  串著舍利子的絲繩承受不住他最後的握扯,已經斷了,兩粒舍利子滾落在地,沾了灰塵,依然晶瑩如故,似誰清明如鏡的雙眼,無聲無息滾落的淚珠。

  而碧落的耳邊,又聽到了誰在用憂傷清靈的聲音在輕輕地吟歎:

  「金鳳皇,金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惆悵涇渭關山遠,鐵馬冰河孤魂殤。」

  她爬過去,揀起那兩粒舍利子,仔細用絲繩重新串好,重新掛到慕容泓的脖頸中,抹下他圓睜的雙眼。

  慕容沖默默看著她做完這一切,才用不太平穩的聲調說道:「我會把他和釋雪澗合葬,待回歸關東時,再行遷回故國。」

  隨即,高蓋等人假藉大將軍之令傳召各處將領,宣佈慕容泓暴虐,已為近衛襲殺,近衛亦已伏法,與眾將商議立中山王為三軍統帥。

  慕容泓動輒鞭責杖笞親衛,眾將無不心知肚明,說他為親衛襲殺,倒也說得過去;便是有人疑惑,眼看掌握了中軍的高蓋、慕容永,協領左軍的宿勤崇公開指責慕容泓暴虐取禍,所將部眾又已軍容整齊,嚴陣以待,也不敢輕易提出了。

  何況,慕容沖行事溫和,向得人心,因此即便是慕容泓的親信部將,在混亂片刻後,也迅速判定了形勢,向慕容沖跪地稱臣。

  都是慕容皇室之後,甚至慕容沖比慕容泓的出身更為尊貴,對於鮮卑兵來說,服從於他們中的哪一位,並無太大分別,只要好好收攬人心,慕容沖的地位,自當固若金湯。

  眼看形勢略定,趁著慕容沖安撫各方部眾時,高蓋急忙尋找被慕容泓抓起的楊定。

  他身後,跟著影子般的雲碧落,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般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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