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楊定手腳一軟,寶劍和身軀一起僕倒於地,盯住慕容沖,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你對她說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慕容沖癱軟在地上,溫柔地撫著棺木,慘然而笑:「可她自然明白,若她死了,這一輩子,都是我慕容沖最心疼最愛惜的女人;若她離開了,從此她只是苻堅的女兒,再見便是敵人,從此與我……恩斷義絕。我的碧落……寧願做我死了的妻子……」

  他笑著問楊定:「我是不是該高興?我便是死了,也不孤單。她會陪著我,一直……陪著我……」

  楊定慢慢抱住了頭,伏於地上,再也忍耐不住,一下接一下往地面撞著頭,發了瘋嚎叫起來,淚水傾肆如湧。

  慕容沖卻笑起來,一直笑著,倚著棺木,似倚在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懷中,笑著,淚水順了那被打得青腫流血的面龐緩緩流淌。

  小鐘呆呆地望著這一哭一笑瘋了般的兩個男子,忽然沖過去,一把摟住楊定,搬過他往下撞的頭,叫道:「楊公子,楊公子,或許……或許碧落姑娘還沒死!」

  哭和笑,一瞬都停止,屋中死一般地靜默。

  是誰的汗水,「嗒」地一聲滴落在地,驚醒了幻夢中人。

  楊定一把拽住小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小鐘爬在地上,叩著頭道:「殿下一直沒說過停止給碧落姑娘送食物,所以……所以小人斗膽,只要殿下不在,就會往棺木裡塞些水和食物。開始碧落姑娘把食物和水都吃了,後來……漸漸就不大吃了,連眼睛都不太睜開,小人便只送些清粥進去,她……她有時便會吃一點。昨晚我悄悄把粥放進去時,發現前天的粥少了一點,她似乎還……還……」

  楊定猛地站起身來,砰地一腳將棺蓋踹飛,顫抖著身體,不顧空中彌漫開的腐臭異味,大口地喘著氣,小心地搭到棺邊,向下張望,然後生生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將一聲嘶心裂肺的慘叫抑到喉嚨口。

  與其說棺中是一個活人,不如說是一副尚包著皮囊的骸骨更合適。

  乾草一樣的蓬亂頭髮中,隱了一張灰白凹陷的臉,額和鼻俱挺得有點誇張,配合那可怕的膚色,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污穢骯髒的單衣,早已看不出顏色,發出陣陣中人欲嘔的腐臭味;未著鞋襪,一對小腿裸露在外,如枯柴一般,卻有著骨質的森白,而一雙有著秀巧形狀的腳,每一處骨骼都清晰無比地呈現出來,腳踝腐爛生瘡處,正蠕動著若干興奮的蛆蟲……

  「這是……誰?誰?」楊定抬頭,打著寒噤問:「她……是誰?」

  一定弄錯了,一定弄錯了,這麼個鬼樣的人物,怎會是那個容貌脫俗清麗如花的雲碧落?誰會捨得將她害成這副樣子?一定弄錯了!

  小張站在一旁,驚惶地張了張嘴,沒敢說話。

  慕容沖吃力地扶了棺木站起,黯淡無光的眸子投入棺中,頓時被絞碎了一般低下,一口鮮血,「哇」地一聲噴出,飛落在棺中女子身上。

  女子像枯葉般的眼睫,微微地顫了顫,艱難地睜開一線,空空茫茫,幽幽黑黑,如無邊無垠的夜空,沒有月,沒有星,沒有任何可能的光芒。

  「碧落!」楊定慘叫一聲,猛地彎下腰,卻屏住呼吸,用最輕緩的動作,小心將那僵硬的女子骨架抱住,小心地攏起,小心地托住,小心地帶出棺木,掬到自己胸前。

  「碧落?」他輕輕地喚她,只怕聲音大了一分,便將這如薄冰般女子驚得化了,碎了,從此便會如青煙一般,消逝無蹤。

  碧落的眼睛又已閉上,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

  慕容沖喘著氣,掩著胸口,艱難地扶棺立起,可整個人搖搖晃晃,隨時要四分五裂地倒下一般。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死?」

  他悲慘地望著碧落,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不知恨著碧落,還是恨著他自己。

  楊定只覺心腦之間一道火焰騰地燒起,連眼睛都給燒得紅了,毫不猶豫地,一腳將搖晃著走上前來的慕容沖踹得再次口吐鮮血,撞倒在棺木之上,低沉恨毒的話語,帶了從不曾有過的殺機凜冽:「慕容沖,為什麼你還不死?」

  趁著小鐘去扶慕容沖,其他近衛未得慕容沖諭令,只在廂房聽令,楊定用自己的單衣覆了碧落的臉和眼,擋住炙烈的陽光,抱起她沖了出去。

  「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一路之上,楊定抱著那個輕巧單薄如落葉般的女子,低低地不斷地說著:「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

  帶了不可思議的駭然,高蓋幫著楊定搶救著碧落。

  可他也在懷疑,楊定是不是認錯了?這個瘦弱可怕幾乎感覺不出任何生命跡象的女子,真是的碧落嗎?她真是那個拼死維護慕容沖和釋雪澗,敢和慕容泓大打出手甚至以命相搏的雲碧落嗎?真的是她嗎?

  一邊幫著楊定準備食物、藥物和熱水,他一邊都在疑惑著。

  因為碧落在黑暗無光的棺木中呆得太久,楊定令人關閉了所有的窗戶,用布簾擋住光線,屋子裡便很暗,很悶熱。

  那麼,在那個棺木中,又是何等的酷熱難禁,苦楚不堪?

  楊定不敢細想,只是細緻地用浸透水的棉花蘸濕她的唇,看她一點點吮著水份,直到漸漸恢復了吞咽的本能,喝下幾匙米湯進去,才略略放心,除去她污穢不堪的衣物,端了熱水為她擦浴。

  避到隔壁屋中的高蓋在皺眉:「定兒,如果她真是碧落……那她便是中山王殿下的女人,你……你還是避諱些,等她恢復得差不多,找個女人來服侍她沐浴吧!」

  「慕容沖?」楊定哼了一聲,小心觸撫著碧落瘦骨伶仃的手臂,淡淡道:「我不認為他還有資格讓碧落成為他的女人。而且……碧落一向愛乾淨,我不想她這樣痛苦地忍受下去。」

  他的聲音倏地溫柔,帶了幾分柔軟,低聲向懷中的女子說道:「你一定希望我快快把你收拾乾淨,對不對?」

  高蓋在後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有再阻止楊定;只是忽然很想知道,慕容沖聽說另一個男子為他心愛的女人洗浴,會有怎樣的表情?

  不知為什麼,即便知道了是慕容沖親手將碧落害成了這樣,他還是認定,碧落是慕容沖最心愛的女人。

  再怎麼國色天香的女子,被在棺木裡關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頭,也好看不起來了。

  可楊定將碧落平放在席上,一點一點用熱水漬濕她每一處皮膚,一點一點用軟布擦拭她每一處污垢,專注得如同在拂淨最珍貴的美玉,輕柔得仿佛在洗滌花枝上的芙蓉,生怕用力大了,會驚落了嬌嫩的花瓣,讓它感覺到痛楚不適。

  碧落依舊無聲無息躺著,由著楊定溫暖的手,一寸一寸撫過自己的身軀,無知無覺,更無姑娘家該有的嬌羞矜持。

  換了三遍水,楊定才為碧落披了件臨時找來的薄絹單衣,將她抱在懷中,將她淩亂的幹發捋到腦後,輕輕嗅了一嗅,低聲道:「頭髮上的味道真難聞!你快好起來,等你好點,我便幫你洗頭。不然……就這樣讓你頂一頭髒頭髮,熏死你!」

  碧落眼睫動了一動,沒有睜開,眼角卻有一滴晶瑩,沿了乾瘦蒼白的肌膚,緩緩滑落。

  楊定想笑,可嘴唇抽動時,竟然哭了起來。他將臉埋入碧落那枯瘦細弱得仿佛隨時要斷裂的脖頸間,嗚嗚咽咽哭著,大顆大顆的淚珠,迅速滴落到碧落乾澀的皮膚上,緩緩滲了進去。

  到碧落重見天日的第三天,她已經能坐起身來,進些飲食,卻從沒說過一句話,連眼神也是呆滯的,仿佛什麼也看不到,連楊定喚她,都不曾轉動過眼珠。

  高蓋猜測著,多半是給關得太久,心智受創很深,成了個傻子了,嘆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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