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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罷了,等他傷勢好了再提吧!

  這一住,便住到了來年的三月。

  日子過得平淡如水,寧靜如水,卻是碧落以前從未有過的祥和。

  或許,這也是楊定所熱愛的生活。

  他一向笑嘻嘻的極是和善,比碧落更有人緣,不多久便和村中人混熟了。主人家自不必說,左右鄰居也常常端上一碗湯或半碗肉來,送給他補身體。

  二月時,他的身體便已基本恢復,卻隻字不提離去,反而時不時帶了弓箭上山去,帶回一隻野豬,或一隻野鹿來,分給眾村民食用。碧落開始怕他傷口開裂,一路伴在他身旁,後來見他果然恢復了,便也由他去了。

  當村頭村尾桃花鋪繡,燦若雲霞時,楊定已能執了華鋌劍,與碧落練劍過招了。

  春風吹碧,春雲映綠,一模一樣的瑩澈劍光在微醺的暖意和繽紛的花瓣中肆意揮灑,成了小山村裡最明亮的風景,引來了男女老少的齊聲喝彩。

  他們不識得二人劍法高妙,只當成好看的舞蹈欣賞著。就如二人也只為練劍而練劍,劍鋒所指,並無一絲肅殺之氣,優雅清妍,一如風揚,枝動,花搖,瓣落,再自然不過。

  雖然楊定傷勢恢復得差不多後,碧落便不肯再和他親昵接觸,可因房屋逼仄,他們一直共處一室,村人早就將他們視作一對。年輕的少女早就被大人告誡了,不要去招惹那個有著溫和明朗笑容的楊定,倒是碧落性情清冷,沒什麼男子敢去親近。

  碧落甚愛整潔,因那日楊定重傷後還在笑話她頭髮髒了,便特別留意打理頭髮。楊定見她頭髮極長極密,彎腰清洗時頗是吃力,於是常常走過去,拿皂角幫她搓摸沖洗。碧落開始不自在,到後來二人便習以為常,只要碧落端了木盆到院前的石頭上,楊定便很默契地拿了皂角,卷起袖子,去替她洗浴那頭長髮。

  院中種有老杏,枝丫縱橫遒勁,長勢極好,並不輸給甘露殿前那株杏樹。對於花木來說,也許自然的春風細雨比人為的金碧輝煌更適宜生長。碧落洗頭時,老杏便很湊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來,每瓣都若一個淺淺的笑靨,帶著春日清新的氣息。楊定便含笑將那春日的笑靨,一瓣瓣拍入碧落的髮際,給她的秀髮揉入細細的清香芳鬱。

  有一個總角的男童很喜歡看碧落洗頭,往往在那裡一站半天,等楊定把碧落匹緞般的長髮從水中撈起,用幹布擦淨了,才肯離去。

  後來,楊定忍不住問那男童:「為什麼喜歡看姐姐洗頭?」

  男童答道:「我爹爹以前也常幫我娘這樣子洗頭。」

  「哦,現在你爹爹不幫你娘洗了嗎?」

  「我娘前年就死啦!」那男童扁起了嘴,「我爹爹本來說,要一直幫我娘洗頭,直到她的頭髮變成蠶絲一樣的白色,還會繼續幫她洗。」

  楊定和碧落不由得都抬起了頭。

  男童的眼睛亮晶晶的,稚拙地問:「楊哥哥,你會幫碧落姐姐洗頭,直到她的頭髮變成蠶絲一樣的白色嗎?」

  楊定怔了一怔,然後用木勺舀起溫熱的水,小心地沖洗著碧落的頭髮,這才認真地說道:「我會幫碧落姐姐洗頭,直到她的頭髮和我的頭髮,一齊變成蠶絲一樣的白色。」

  那男童便笑了。

  而碧落突然便慌了。

  她奪過楊定臂間搭著的幹布,急急地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逃回屋子裡。

  男童奇怪地問:「楊哥哥,碧落姐姐怎麼了?」

  楊定望著碧落的背影,然後握了握自己的頭髮,展顏笑了,「她應該躲在屋子裡找有沒有長白頭髮吧。我們還是滿頭黑髮呢,到滿頭白髮時……」

  滿頭黑髮到滿頭白髮,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呢!

  楊定望著澄澈如碧藍琉璃的天空,又笑了笑。

  陽光透過重重杏花,細細地篩下,碎金般瑩亮璀璨著,連這穿著布衣的男子,都似鍍上了美好明潤的清芒。

  這春光正好,韶華明媚,誰人捨得辜負?

  三月底時,楊定和兩名獵人上山,打著了兩隻野豬。因天氣漸熱,都擔心放壞了,幾家一商議,決定將其中一頭拿到遠方的市集上換些布帛吃用回來。楊定無可無不可,自是由得他們,還將華騮馬借給他們馱東西。

  但第二天下午,便見去賣野豬的兩個村民兩手空空,灰溜溜地回來了。

  「怎麼了?」楊定笑問,「沒賣出去嗎?」

  村民一臉驚怒,「外面世道不太平,我們以後還是少出去吧!」

  楊定忙問道:「怎麼不太平了?」

  「聽說是有人造反,一個姓慕容的鬧得特別凶,現在四處都在征壯丁征軍馬呢!我們這馬一露面,立刻有官兵跑來,說這匹就是軍馬,把我們嚇得丟了野豬肉,騎了馬就跑。還好這馬兒跑得快,不然給搶了去,都沒臉回來見楊兄弟了。」

  華騮馬的確是軍馬,馬腹上還烙著羽林軍專用的烙印。

  可楊定已經被另一條信息給驚住了。他扭頭看向碧落。

  碧落本來沾了幾分明亮春色的黑眸,驀地蒙上了一層深深的霧靄,飄來蕩去地浮在眼底,看不清眸心深處是否有暗流洶湧,驚濤澎湃。

  她靜默地在院前站了片刻,然後抬起腳,緩緩步入簡陋的茅屋中,仿若根本沒聽見村民們說了什麼。

  楊定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反將兩個村民勸了幾句,才將他們送走。轉而走入屋中時,已看到碧落在收拾行李。

  「我們……得走了嗎?」楊定似自問,又似在問碧落。

  碧落好久才開口,嗓音沙啞而無力,「楊定,我還能裝作不知道嗎?」

  楊定沉吟片刻,柔聲勸道:「不用太擔心,不一定是慕容沖。」

  碧落哂笑一聲,沒有回答。

  的確可能不是慕容沖。慕容家族有膽識有才謀者甚多,彼此之間也是各有機心,但匡複大燕的志向卻是一致的,不論最先鬧起來的是誰,這人一定會得到慕容氏其他成員的支持。

  而手握實權卻隱恨十餘年的慕容沖,無疑會在第一時間站出來加以聲援。

  旁的人,不過是要複國,而慕容沖最想做的,卻是雪恥。

  旁人要的是關東的故國,慕容衝要的,卻是苻堅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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