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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竇沖歎道:「我從淝水過來,直至淮水南北,一直留心尋找天王。幾次遭遇晉軍,手下精兵,已是越打越少。如果天王再找不著,我打算先投奔到西路的慕容垂那裡去。我們八十七萬大軍前來,似乎只他一路完好地撤了出來,有三萬兵馬。我估量著天王若是脫險,大約也會過去。慕容垂這老狐狸,還當真是老當益壯。只不知,唉……」

  竇沖沒說完,楊定卻已明白了他的顧忌。

  慕容垂是慕容沖的叔父,本是燕國的吳王,最是驍勇善戰。因為功高震主,終被燕帝慕容暐猜忌,被迫投奔了苻秦。若非如此,燕國大約也沒這麼容易便被秦國攻破。不過,他的血液裡流著燕皇室的血脈,只怕終非池中之物。如今獨他手中掌有重兵,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一時聊過,二人分別而去,依舊各自領兵尋人,只盼苻堅無恙,中原方可一時無虞。不然以各部族勢力,年輕的秦太子苻宏絕對壓制不住。

  只不知,大敗之後,僅憑苻堅過去的威信,還能令那些降族降將甘心受命嗎?

  楊定不知道,碧落不想知道,連竇沖也是茫然。

  這日,眼看已尋到淮水附近,四處都可見到累累的屍骨曝於溝渠路邊。都是很年輕的臉,卻都已了無生氣,或手足分離,或身首異處,甚至有被生生剖開肚子,五臟腸子流了一地的……連河水上的浮冰都凝了一層淡薄的緋紅,令人望而心悸。若是夏日,如此多的屍骨,怕早已腐爛生蛆,酸臭不堪了。

  不時,會看到野豬或狗獾在屍骨間發掘啃咬,吃得吧答有聲,見了人來,也不閃避,黝黑的眼珠轉動著貪婪喜悅的光芒。偶爾還有幾隻肥大的土狗,拖著人的斷肢殘骸從路邊穿梭而過,顯然也在為這天降的美食喜不自禁。

  這裡已離主戰場頗遠,尚且如此可怖,再想不出淝水附近的秦軍陣亡將士,該是怎樣屍積成山,血流成河的慘景!

  碧落忍耐了一整天,到晚上紮營時,再也忍耐不住,捧著腹部到隱蔽處大吐特吐。

  楊定默默無言,只跟在她身畔,輕拍著她的背。看她好些了,再遞過去一塊帕子。

  碧落掩住眼睛,聲音喑啞地道:「楊定,我這是在人間嗎?」

  楊定低聲道:「你還能吐,便證明你還在人間。」

  碧落向後一靠,倚到了楊定的肩上,歎道:「我從沒看到過那麼多的屍體。」

  楊定沉默片刻,輕聲道:「我也沒看到過。但我小時候,經歷過更可怕的。」

  碧落一怔。她從沒聽楊定說過他小時候的事,似乎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他便頂著「仇池楊氏」這樣無人不知的名門高第的桂冠。

  楊定仿佛無奈地歎了口氣,揚了揚手,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微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見到的屍體,全是我親友的。堂叔父的,兄弟姐妹的,家臣的,下人的,兒時玩伴的,還有,我母親的……總之,死了很多。我住的那個大宅子,一夜之間變成了鬼魅之地。我被我母親扔到了枯井裡,父親和叔父帶兵趕回來救援時,總算我還沒死,將我抱了出來,投奔了秦王。那是一場楊氏家族的內訌,我父親輸了,把全家都給搭上了。」

  碧落瞪大了眼睛。這個男子,居然能含笑說起那麼多親人的死亡,還說一句「其實也沒什麼」!

  她眼中的迷惑宛如暗夜裡月色上的一抹浮雲,欲隱欲現地飄來浮去。楊定望著她,又笑了起來,「我開始有一段時間很難過,很不適應。不過一個教我識字的先生和我說,笑著活,是一世,哭著活,也是一世,你又為什麼要哭著活呢?又說,你看,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這是你的幸運,你的喜事啊!還有,你母親一心想救你,你果然得救了,你母親雖然死了,也是開心的,你又為什麼不開心呢?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便下定決心,以後要笑著活了。」

  他垂下眸,笑意溫煦清澈,「碧落,你也可以笑著活,對不對?」

  碧落從沒覺得楊定的笑容這麼好看過,甚至有種奇特的魅力,仿佛會傳染他人,也想去笑一笑。所以,碧落牽了牽嘴角。

  果然是個笑容,雖然很勉強,但到底算是個笑容。

  楊定牽著碧落的手,拉她去吃東西,笑得更是開懷了,「讓我們笑著活,然後,讓更多的人笑著活吧!我們一起……阻止更多的死亡!」

  第二日連著遭遇了兩三股晉軍,好在不是主力,都只兩三百人。對方人數明顯落於下風,也似無意糾纏,交手不久便迅速脫身而去。楊定等志在尋人,自然也不去追擊,只是心下卻有些奇怪。

  碧落也覺出來了,蹙眉道:「楊定,他們不像在追擊秦軍。」

  楊定點頭道:「他們似乎在找人。」

  「找人?」碧落驚呼。

  楊定淡淡笑道:「我們應該找對地方了。」

  淮水以北是秦國控制的地域,百姓對秦軍還是相當擁護的。此地已無秦軍主力部隊,晉軍這樣鍥而不捨地尋找,必定是另有原因了。

  最可能的是,他們猜度有某位秦軍主帥逃到了這裡。

  苻融已死,秦軍中能引起晉軍那麼大動靜的,應該只有秦王苻堅了。

  楊定將人馬分作兩部,一部交給陪戎副尉李德以及另一位職位較高的昭武校尉齊壹帶領,一部自己與碧落督率,沿著淮水以北分開尋找,以便擴展搜尋範圍,並約定兩日後還在原處集合。

  楊定計算著,兩日之後,眾人馬上自帶的糧草也該吃得乾淨了,到時已不得不往北方城鎮補給食物糧草。也就是說,他們必須抓緊這兩日的時間,儘快找到苻堅。

  至第二日傍晚,一路打聽著,依然沒有苻堅的消息。派出的探子倒是抓住了一名晉軍的信使,搜身後找到一封加急信件。信上報告已行至一處叫信城的地方,還提及信城富戶帶了不明秦軍將領向北逃逸之事。雖然語焉不詳,但看得出,晉軍將領對這個能引得信城富戶冒險出逃的秦將頗是疑心。

  楊定看畢信件,毫不猶豫地指住信城方向,「全速前進!」

  五百餘騎全速奔往信城,一路沙塵滾滾,直蔽天日。近日屢見兩國兵馬穿梭的淮水附近百姓,遠遠見了,無不關門閉戶,恐受池魚之殃。

  臨暮時分,楊定等人已經越過信城。一路賓士,只覺前方路徑漸漸狹窄,右邊卻有一帶村莊,人煙頗旺,有幾處正嫋嫋升騰起炊煙來。正放緩馬速,欲找人詢問時,忽見附近一家民居裡有人推開一扇窗,向外探了一探,立刻驚惶地縮回頭去,又將窗戶砰地關上。

  楊定一眯眼,眺向村前的那條路,隱隱尚見有煙塵在遠方浮動,應該剛有騎兵經過。而百姓早就躲入房中,顯然並非被他們這一行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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