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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楊定!」碧落急急叫著,一把搶過酒壺,折身找到茶壺,倒了盞茶送到楊定唇邊, 「快喝點水,怎麼醉成這樣?」

  楊定醉醺醺地扶了碧落的肩,就著她的手把茶喝了,凝神盯了碧落半天,似是神智略複,疑惑著問道:「碧落?是碧落嗎?」

  碧落本為道歉而來,此時見他醉成這樣,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只是默默扶起他,將他送往一邊的床榻。

  楊定皺著眉,一邊彎腰走著,一邊只顧往碧落臉上瞧。待到床榻邊,碧落幫他脫了靴,正要扶他躺下,楊定忽而握了她的手,低笑道:「真是你嗎,碧落?」

  碧落應了,無奈道:「你別喝了,先睡,我改天再來找你。」

  待要抽出手時,卻覺楊定握得極緊,一雙眼睛亦比平時明亮許多。但聽他笑了笑,喃喃說道:「大約又在做夢吧!老是夢著你,可真是不爭氣呢。明知……明知你心裡只有一個沖哥……」

  他另一隻手也搭上了碧落的胳膊,頭部靠上了碧落的肩,低低嘆息道:「對不起,真對不起!你戀著他,又不能在一起,本就夠煩惱了,我還去招惹你,和你為難……碧落,我不該怪你全無心肝,更不該怪你讓寶兒見我……」

  「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碧落……」楊定的溫熱鼻息帶了酒氣撲在碧落面頰,話語斷斷續續,「我聽寶兒說權杖是你給的,仿若……有人刺了我一刀……我只想刺回去,竟忘了……我對你,只是外人,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這兩日,我想了許多,心下好悔……好悔……」

  碧落聽他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著,不由癡了。

  她本覺自己辜負了楊定一片心意,頗是愧疚,誰知楊定竟不再怪她,卻已在反思自己的過失。他喜歡碧落,給碧落傷了心,想小小地報復碧落一下,算是過失嗎?

  碧落只覺眼眶陣陣溫熱,反手扶住楊定,也不管他能不能聽見,哽咽道:「楊定,我們是朋友,不是外人……」

  楊定微笑,雖是醉意蒙然,卻不改煦暖如陽,「我對你來說是外人,但我把你當朋友,嗯……不止朋友,還是很親近的人……很想守在你身邊……護著你,看你笑……」

  碧落的淚珠掉落到楊定的手背上,也微笑道:「你也是我……最親近的人。」

  是的,這世上待碧落最好的人,除了慕容沖,便只有楊定了。

  那麼多次,於無聲中護持,不求回報,無怨無悔……

  楊定似聽到了碧落說的話,微微一笑,將碧落抱住,頭靠在碧落肩上,竟睡著了。

  而碧落,發現自己居然不想推開。

  這樣溫暖而無邪念的懷抱,真好,真讓人留戀……

  碧落在楊定住處待到傍晚,算著苻堅也該回宮了,才為楊定蓋好錦被,悄悄離去,心中已輕鬆了一大截。

  楊定到底沒有將她當成敵人,甚至已經不再怪她,依然將她當作親近的朋友。

  朋友……

  有朋友的感覺,真的很好。

  或許,這十八年來她的確太孤獨了,以至離開了慕容沖,便如孤魂遊魄般無處可棲,心如死水。

  回宮後才發現苻堅早就回來了,好在他甚是忙碌,並沒注意到碧落消失了半天。

  而碧落直到晚上更衣,才發現流彩劍上的穗子不見了。她也不記得是在哪裡丟失的,只得趕著叫青黛再幫著打一個。可惜了穗子上編入的那塊佛手玉珮,還是特地從苻暉那裡帶出的,和慕容沖的那塊一模一樣……

  第二日下了朝,苻堅正批閱奏摺時,外面內侍前來稟報,楊定求見。

  苻堅看著奏摺,頭都沒抬,便道:「傳。」

  踏入殿內的楊定居然沒穿官服,只著了一身淡黃聯珠紋長衣從容步入,抬眼間與碧落四目相對,微有赧色,向她略一點頭,即上前參見苻堅。

  苻堅令他平身,方才抬眼打量他一眼,微一蹙眉,擱了朱筆問道:「有什麼事?」

  楊定托起奏表,坦然道:「微臣性情放蕩不羈,不慣軍中約束,因此……想辭去翊衛 中郎將一職,回仇池老家修身養性。」

  碧落愕然,只盼從楊定眼中找出一絲半點他辭官的因由,但楊定眼眸極為澄明,唇角也是慣常的笑意,並無任何異樣。

  苻堅接過內侍轉呈的辭表,草草看了,冷笑道:「什麼不系之舟,難當大任?怎麼?老莊之道學得多了,居然以不系之舟自居?這莊子的話,朕也聽說過。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反若不系之舟。你若真是無能之輩,不用你說,朕自然讓你做你無能的不系之舟去。可你有才有智,也敢動這歸隱之念?何況你和寶兒之事,朕已經說了話了,你還打算便這麼算了?」

  楊定低了頭,唇角含笑,卻執意地辯駁道:「微臣懶散慣了,不過生於亂世,有些防身功夫而已,若論才德,卻是萬萬不敢自矜!南陽公主之事,微臣聽憑陛下安排。若是兩年後陛下依舊覺得微臣合適,微臣願侍于公主身畔!」

  苻堅哂道:「朕說你有才智,你說自己沒才德,敢情是認為朕沒有識人之明瞭?敢情你以為朕老糊塗了,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無能之輩?」

  楊定忙道:「微臣不敢!」

  苻堅擲下辭表,喝道:「不敢就把辭表收回去!朕這裡出兵江東,正是用人之際,你敢現在辭官而去,朕把你楊氏一族全給禁足了,看你如何做你的不系之舟!」

  楊定頓時閉嘴。苻堅這話,顯然不打算和他講道理了,而他正是這天底下最有資格不講道理的人。

  苻堅再瞪他一眼,才道:「下去,好好當你的將軍去!」

  「是。」楊定應聲而退,面色倒還沉靜,看不出大悲大喜來。

  碧落正在猜度楊定意圖辭官的居心時,只聽苻堅又道:「碧落,你們多日不見,去送送他,順便敘敘舊吧。」

  「啊?」碧落一時驚疑不定。

  苻堅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又加了一句,「你們兩個,自然都是懂事的孩子,不用朕多說吧?」

  碧落應了。料苻堅之意,必把楊定辭官之事歸咎於情場失意,讓她出面安撫了。

  若是以前,碧落斷斷不樂意接這樁差事,但昨日聽楊定一番醉後真言,再也無法將楊定視為陌路人了。

  楊定剛剛走下丹墀,合體的淺色長衣隨風飄擺,更襯得他身姿玉立,連墨青色的聯珠花紋,也襯出了幾分原來碧落不曾留意到的沉靜和寧謐。

  「楊定!」碧落喚了一聲,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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