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九四


  阿娘撫著她的頭髮,溫柔輕笑,「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可是,你就很難再回到這樣清澈的山水之間了……你真的想嗎?」阿娘的手濕潤而溫暖,帶著皂角的清香,那感覺,此生難忘。

  到如今,她終於明白阿娘當日所言含義,她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有些濕漲,她看了看安靜躺在身旁的男人。此刻的李晗,仍是昏睡一般,不知何時會醒。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從髮髻裡拔出一根銀針來。

  「陛下……」她俯身輕喚他,托起他的頭顱抱在懷裡。

  十年雲煙仿佛不過一夕變幻,哪怕是恩寡情薄,總也因緣一場。何況,他也只是個可憐又可悲之人……

  原來世間這許多的際會無常,真是半點也不由人。拈針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冷汗濕滑,幾乎要捏不住。

  忽然,那原本還沉眠的男人似有所感應一般,猛地睜開眼來。她驚得身子一顫,頓住了手。一時兩兩相顧,誰也說不出話來。

  她只覺得喉管裡血腥翻湧,如有熾烈毒漿,要將她的心也灼穿了。李晗的目光卻意外地澄澈。顱內的血塊似乎壓迫了他的神經,連抬手也困難。他只能望住她,嘴唇微動,聲如鼓氣,幾不可聞。

  他似在問她:如果我能從開始便明白,專心待你一人,你可會愛我?

  刹那淚湧,淚珠從她的眼裡落下,墜在他的面頰上,他冰冷的臉承接著她滾燙的淚。

  她以手擦拭他濡濕的臉龐,細細拂過他那雙眉眼,含淚揚起唇角,「是的,陛下,我會愛你!我會忘記一切來愛你……」她擁住他,她的臉貼在他的頰側,軟語時,手中的針狠狠地刺入他的百會穴。

  她感覺到他猛地一陣戰慄,卻見他的臉上顯出奇異的笑容來,他望住她笑了,一瞬間的純真爛漫,仿佛終歸本初,看見了最美的花朵。他緩緩地閉了眼,雙眉滿足地舒展開來,終於凝止。

  猝不及防的刺痛,她將那漸漸開始冰冷的身子擁在最貼心的位置,潸然不止,卻無半點聲響……

  嘉佑元年仲春,帝崩於還都途中,太子承繼位,尊養母為皇太后。以新君尚年幼,請太后垂簾,任左右僕射、中書令、御史大夫及吳王宏為輔政之臣,建內閣,攝理朝事。

  章八〇、華夏王

  她就要她的阿恕做這個華夏王,王于華夏,任何人也不能欺壓他。

  眾臣為李晗議定廟號為仁宗,諡大明聖睿皇帝。

  這樣的說法,叫墨鸞每每憶起李晗那壓抑至極的癲狂時,都冷笑得要流出淚來。

  聖睿皇帝崩逝不久,太皇太后便也薨沒了,就在阿恕周歲將至的時候。

  消息傳來時,墨鸞正看著宮人給阿恕試量周歲禮時的新衣,忽然便痛得眼前一黑,跌撞在屏風上。

  「太后!」

  「太后殿下恕罪!」

  宮人們以為折衣的銀針刺傷了她,嚇得面如土色,慌忙間,俯身請罪的有之,擁上前來查看的有之。

  她撐著屏風,眼前仿佛有黑霧彌漲彌消,漸漸緩過來,看著這些連連將她呼作「太后」的宮人,忽然想笑,兩頰酸麻,眼眶濕熱。

  阿婆終於也走了。而她如今,竟也成了太后……

  侍官們詢問何時將太皇太后遺體迎還發喪。

  她怔了半晌,緩緩呼出一口氣,合目歎息,「我要親自去迎。」

  她領著新承帝位的小皇帝前往德恩寺。這幽秘的皇家寺院此刻竟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洞,萬籟俱寂,她的阿婆盤膝端坐在禪房蒲團上,手中的象牙念珠仍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寺中女尼說道,太皇太后遺願:不舉喪禮,不入皇陵,將屍身火化成灰,從德恩寺的佛塔頂端撒在空中,隨風散去,便是了。

  墨鸞呆呆地看著她的外祖母。十年不相見,阿婆仿佛變了太多,卻又分明還是原來那般模樣,叫她哀慟難名。

  她親手替阿婆最後一次梳理頭髮,一下一下慢慢地梳,仿佛害怕梳完了便再不能相見。

  當那張臉在燁燁火光裡融化般逝去時,她終於忍不住悶聲痛哭,隨侍宮人上前來扶她,她執拗地不許人近身,忽然又大聲喊人去拿剪刀,剪下自己一段青絲,投入火中。

  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也是一個不孝的外孫女。子欲養而親不待,太多的無法彌補只能終身抱憾,唯有以此減輕些許愧疚,乞求一絲奢侈的心安。

  拋撒骨灰時,她將一捧粉末托在李承的掌心,輕聲歎息,「陛下,這是你的曾祖母。你也送她老人家一程。」

  十二歲的小皇帝認真地看著掌心蒼白的虛無,輕聲地問:「太后,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

  她的手猛地頓了一下,緩緩地將眼望住那個孩子,終於,唯有苦笑,「因為……你那時候,還太小。」

  多少年的貪、嗔、癡、恨、愛、惡、欲,清風拂過,總逃不出湮滅,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揚手時,她看著自己墨黑的衣袖,看金紅織繡的鸞紋與青灰色的骨灰一齊在冷風中交疊出詭譎的幻象,驀然孤寒。

  仿佛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與白弈之間漸漸緩和下來,不再劍拔弩張。她似乎終於能夠坦然以對那些已發生的,已失去的,然後,禮敬以待那一息尚存的當下,還有將來。她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去面對與接受,如今她必須走出去。為了阿恕,她不能再在那些過往中沉湎糾纏。她要讓這個孩子一生無虞,她所聽過、見過、受過的那些苦與痛,一樣也不許他重蹈覆轍,絕不允許!

  白弈也十分平靜,便似兌現他的諾言一般。

  如今他們每日都會見面,她陪著小皇帝會同內閣五臣聽政,議政,那一道垂落珠簾阻不斷視線的追逐。

  然而,那些激烈與熾熱仿佛已在逝水流光中化作和風,柔柔地吹拂,溫暖又恬淡。兩個人都好像已漸至明澈,學著如何相對、相扶、相持,學著經營這樣一份游走於癡慕以上的感情,既疏離,又貼心。

  但,仍然有太多雙眼在緊盯著他們。似是而非的流言總為閒人津津樂道,為有心人記掛心頭。許多細小的碎片粘連一處,便好像一個曖昧的故事,一半迎著陽光,一半溺著黑暗。

  阿恕一天天長大,不再是個沒長開的小肉團,一天比一天看得出些眉眼形狀。

  越來越有人說,這孩子半點也不似先帝,倒是與鳳陽王頗為相像,尤其是眼睛裡偶有閃現的神態。

  人言流走,直到一日,墨鸞往聖睿皇帝那些無子妃嬪居住的離宮撫恤探視時,親見聖睿皇帝的王昭媛與幾個才人聚在一處說嘴,說起曾經的靈華殿大火及先帝太后欲賜死淑妃時鳳陽王兩度闖宮救人,說得有模似樣,她終於陡然暴怒起來。

  「王嬪有幸見過皇兒幾面?甥舅倆或有些許相像又有什麼好稀奇的?我的事幾時輪到你們搬弄是非!」她生平頭一次指著在背後說她好壞之人的鼻子斥駡,毫不掩飾的盛怒燃燒得叫人幾乎不敢相信,這真是從前那個仿佛怎樣也無所謂的淑妃嗎?

  先帝的一位昭媛三位才人,她將她們全部褫奪了封號,當場杖斃。

  驚訊爆出,聞者悚然。

  謝夫人來看她與阿恕,連連歎息,神色緊張,「你從來不為這等事動氣。何苦……」

  她心中唯有滿脹的冰冷與苦澀。從前她的心裡不虧,故而無畏;如今她的心裡先生了怯意,這才尤其地恨,恨不能一把火將那些折磨她的東西燒個痛快乾淨。

  然而,解釋能如何?威懾又能如何?世間嚴寒冷暖,誰又會顧念著誰?要說的,仍舊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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