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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韋如海冷笑,「德妃主緊張什麼?」

  「你——」德妃惱恨已極,卻還是生生將後話全咽了下去。再不能多言了,再多言,無異於不打自招。

  於旁相觀的婉儀公主見狀,心中瓦明冰寒。

  她知道,這陸氏女子必死無疑。

  無非早晚,終是一死。只有這女子當場立斃,才不會留任何機會予人攀咬李乾。但若遲緩須臾,便有無限的空隙可做文章,那時,反而是人證已死,畫押俱在,死無對證,百口莫辯,莫說九哥哥難脫牽連,怕是平日裡與之相近的戚友朝臣都難於倖免。首當其衝的,便是與漢王有表親之源的白氏。

  又或者說,這一場劫禍原本便是沖他們來的。只因她嫁與了白弈,皖州白氏便成了她嫡兄太子李晗背後的支撐,於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處,婉儀公主當即厲聲向祥譽呵斥道:「你這賤婢,蒙漢王器重,待你不薄,你竟欺瞞恩主,背著大王行此忤逆之舉!你還不服罪就死?」話鋒犀利,撇清了李乾,卻是暗勸祥譽立刻自刎。

  「十二妹你在胡說什麼?!」李乾聞此言渾身戰抖,猛地掙開桎梏,一把將婉儀狠狠推在一旁。他一心裡只有那心愛的女子,早已顧不得思考其他。

  「九哥哥!」婉儀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有苦難名,返身還要去攔他,卻沒攔住。

  李乾上到太后面前,雙膝一屈,竟匍匐跪在當場。他前額貼著地面,淒然道:「請皇祖母恕罪。孫兒李乾不孝,願……」他頓了頓,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顯出決然赴死的神色,無聲地看了看他的母親,緩緩接道,「願削籍為庶人,徙往邊地,永世再不踏入神都半步。只懇請太后大慈悲,寬宏無量,成全我二人。」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德妃兩眼一黑,便暈厥過去,眾人又是一片忙亂。

  婉儀跌在地上,渾身冰冷。

  她那善良的九哥哥啊,如此天真。

  所幸,白郎回了鳳陽,有兵有馬,軍權在握。還好,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難怪白弈連夜離京趕回皖州去,丟下她獨自入宮。她本還以為他是不願與她以夫妻之名來給皇祖母賀壽,免得被他那好阿妹瞧見了傷心。如今看來,他怕是早得了什麼消息,故而先走了。只要白弈留在皖州不回來,京內就不敢妄動。她暗自握拳,深吸了兩口氣穩住心神,慘然苦笑。

  白郎啊白郎,我寧願今生再見不到你,只盼你快快平安趕至皖州,別回來。可你……你竟什麼都不曾告訴我……你從不曾將我當做妻來信任、倚重……

  她滿心悲苦,抬眼,卻看見皇祖母身旁那美麗少女,一般慘白臉色,又是恨又是哀,卻又忽然,物傷其類。

  太液池畔火燭通明,驚愕之下的鴉雀無聲裡,唯有烈烈火焰噝噝低吟,猶如灼燒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羈押的女刺客放聲大笑。她抬起滿是灰塵和汗水的臉,一雙藍色的眸子卻依舊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貴的太后,她的仇敵。她將目光投給了九五至尊的皇帝,眾生黎民的天子。她笑問:「聽聞陛下修道。《道德經》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謹遵天道,視子民為芻草狗畜的麼?」

  「放肆!」好幾人同時怒叱。棍棒立時落在她身上、臉上。李乾想要撲上前去護住她,但被衛軍阻攔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並未如何動怒。「無心仁慈,無意偏愛,那才是自然的。聖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國理民,不以個人意志加天下,無愛,亦無憎,無為而治,是為自然。芻狗也只是自然,並非低賤。」他的聲音緩而深沉,好似只是在對一個困惑的孩童宣講其道。

  「自然無為。」祥譽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飛霜,陛下也要無為麼?」

  「譽娘!不要再胡說了!」李乾無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個癡子。但他不能讓她說出來。她不說,吃苦的或只是他兩人。她若說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卻靜道:「九郎,讓她說。」皇帝微微闔目,眉心深刻的,竟是無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語,「順其自然吧,不要再勉強。該來的總是要來,該走的,留也無用。」

  祥譽大笑。「好。啟稟陛下,陸氏女祥譽鳴冤。」她奮力直起半個身子。忽然,她笑著流下淚來。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誠而壯絕的姿態稟陳,「祥譽替漢王殿下鳴冤,懇請陛下做主。」

  沒有人料想到,她會這樣說。

  李乾渾身一顫,呆呆地望著她。

  祥譽卻不看他,只有澄清淚水從那雙藍色的眸子裡滾落下來。她向皇帝拜道:「祥譽本是草芥賤優,蒙殿下不棄,恩寵有加,是祥譽不思饜足,貪婪愚昧,因……」她眼中顯出痛苦來,卻依舊咬牙泣道,「因太后阻撓殿下與祥譽往來而懷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譽自知死罪,與殿下無干,呈請陛下明察,萬勿錯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頭來,竟直視著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譽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親子,您不能無為,您一定要護著他啊。」

  她忽然甩開摁住她的兩個禁軍,從其中一人腰間抽出佩劍來,引頸狠狠一抹。

  瞬間,灼紅飛濺。

  他們離得太近。那一腔熱血,竟灑在李乾臉上,順著面龐滾落,染紅了他的眼。

  人群驚呼,唯有他安靜無聲。

  他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她,看見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裡,唇邊卻綻開了絕美的微笑。

  她終於在最後的時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顫動,似還想說些什麼,只是,已再沒有了聲音。

  但他卻聽見了。

  她說,對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聲在周遭嗡鳴。他難過得不能呼吸。他看見她被人抬了起來,漸漸遠去。鮮紅濃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連著她,好似殘斷的紅線。

  那月老牽訂姻緣的紅線啊,竟是這樣織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來,毫無徵兆地,撲向她,竟無人敢阻攔,無人能夠阻攔。

  他不顧一切地奪回她,抱在懷裡,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長劍,劍鋒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著她一步步後退,雙眼無神,卻又有激烈燃燒,癲狂。

  那是至極絕望而無力的控訴。

  是誰,將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愛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來!你聽見阿娘在喊你了嗎?」好容易醒轉的德妃聲淚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來!有什麼話回來慢慢說。」皇帝亦緊張起來,禁不住戰抖。

  「九哥哥,你回來啊!」婉儀淚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喚他。但他卻一言不發,像個不會說話的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來,夜風飛揚著他染血的寬袍,映著冰冷月光下瘦長的影。他終於淡淡地開了口,聲音一如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說過了,就算化成灰,也要與她化在一處。」

  忽然,他聽見一聲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負她啊!」

  他循聲望去,看見那個少女站在皇祖母與他的好友身旁,淚流了滿臉。

  他微笑起來。

  他懂。可這世界太冷,沒有了她,一刻也不願再多停留……

  毋寧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淒絕聲響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劍鋒從李乾後心穿刺出來,竟然那麼深,那麼長。濃稠鮮血順著劍身淌落。他抱著祥譽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裡。

  沉寂寒潭悠長沉悶地歎息著,擁抱了這一對絕望的戀人,水面漸漸旋出血色水暈。

  天地,冰涼寂靜。

  許久,那崩潰的母親終於迸發出淒厲慘呼。她撲上去,無助地向著水面伸出雙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麼。禁軍將她架了回來,她卻再次暈倒過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紅燈吉彩,慘慘哀哭,多麼絕妙的諷刺。

  墨鸞看著眼前一片混亂,無數的火把幾乎要將太液池給燒幹了,火光鼎盛,卻將水面漂散的鮮紅映得更加淒豔。她只覺得渾身無力。心口舊傷受了劍氣沖襲,一直疼痛難忍,幾欲迸裂一般。她難過地按住,戰抖著無法支撐。

  李乾乾淨的笑臉依然在眼前。但那個人卻已不在了。不在了。

  她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為何會是這樣?為什麼,明明這樣相愛,老天卻偏吝嗇至此。眼前一陣陣發黑,她腿軟得再也站不住。

  恍惚中她被人抱住,她抬頭看見藺薑。第一次,她與他離得這樣近。經脈血液俱涼,她無力地倚在他懷裡,聽見他反反復複地哄慰,「阿鸞,你不要怕,還有我呢,我在這裡。」

  他的胸膛是寬厚的,溫暖,結實,卻偏這樣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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