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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十一、前塵舊事動心腸

  因著身子虛弱,加上思慮過重,身心打擊頻頻,令徐惠病了好久,十餘日不得下床,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燒不斷,偶爾醒來,總也是意識迷亂。一眾御醫輪換診脈,一碗碗苦藥灌下去,終究見了些效。御醫們也松下口氣,孩子沒能保住,陛下已然震怒,若徐婕妤再有個三長兩短,可真真不敢想。

  這幾日好了許多,李世民才叫兕子前來,他輕輕靠在床邊,看著兕子開懷的笑顏,和徐惠溫淡的面容,雖少了些血色,倒是見了些精神。

  兕子和彩映新學了剪紙,到剪得像模像樣的,秋日風高氣爽,秋陽一縷,於午後亦是溫暖的。

  李世民難得這樣好的心境,望著兕子和徐惠,竟有了難得的舒心。

  正值溫馨,殿外侍人一聲稟報:「陛下,長樂公主求見。」

  長樂公主?李世民一驚,稍一凝眉,便緩緩舒開,似有了然的一笑,徐惠倚床望去,難不成他竟知她來意不成?身邊兕子亦跳下了床:「姐姐來了,兕子好久不見姐姐了。」

  徐惠慌忙望了自己,李世民看見,忙道:「不礙得,想她是來探你的。」

  探我?徐惠一怔,長樂公主,陛下嫡長女,聽聞甚是寵愛,當年出嫁之時,陛下欲要大辦,卻被魏征阻止了,心裡也有些個好奇,向殿口望去。

  不一忽,便自殿外走入一名女子,長髮高挽,簪一支帶穗榴花釵,雲鳳叼銜牡丹斜插發邊,愈發映得那嬌膚似雪白皙。

  長樂公主一身妃紅色錦繡,身姿楚楚、蓮步微微,恭敬低身:「參見父皇。」

  眼波一轉,便是大唐公主萬千風儀:「參見徐婕妤。」

  她的眼神有淡淡感傷,卻並不曾若旁人般的流連,只是匆匆一個定眸,隨後,便斂襟起身,款步走至床邊來,眼中再不曾有異樣。

  徐惠暗暗稱讚,真是位淡定不驚的公主,不由忖思,這份兒心性,不知是否如她的母親一般。

  想著,不禁凝住了眼眸。

  李世民亦是久未見女兒,眼中含著驚喜:「麗質,怎麼想起看父皇來了?」

  長樂公主微笑道:「我啊,是來看徐婕妤的。」

  說著,側眸望在徐惠臉上,正見徐惠望著自己,輕輕一笑,儀態萬方。

  徐惠連忙回神,亦笑道:「不敢勞公主掛心。」

  長樂公主眼潤清水,顰笑間很是親切:「徐婕妤定要好生修養才是,有個什麼不慣的,可要與父皇說,叫他去辦!」

  一句話,頗有些撒嬌,卻說得端持,徐惠望一眼李世民,見他目光落在女兒身上,甚是愛憐,不由掩唇一笑。

  這時到覺不見了兕子,徐惠正欲詢問,卻聽見床邊一聲嬌笑,隨著一個小小的水藍色身影便躥向長樂公主:「五姐。」

  長樂公主略作驚訝,隨而低身擁住兕子,捏一捏她纖巧的鼻尖兒:「就你頑皮,徐婕妤正在養病,你不要吵到婕妤了。」

  兕子撅著小嘴兒:「才沒有,父皇昨天才許我來看徐婕妤的,之前都不許我來。」

  長樂笑道:「那定是你不乖。」

  兕子委屈的擰著眉,小臉兒通紅:「我才沒有不乖,兕子最乖了,是父皇壞。」

  李世民眉梢兒早已笑意盈盈,起身道:「噢?父皇怎麼壞了?」

  兕子跑到床邊,撲在徐惠身上:「父皇就是壞,兕子最乖了。」

  眼睛一眨一眨的盯著徐惠,徐惠忍不住笑,拍著她的頭。

  正此歡笑,卻聽長樂公主突地道:「嗯,父皇就是壞,這個兕子是說對了。」

  徐惠一怔,抬首望去,但見公主彎笑眉眼,竟凝了些許鄭重。

  李世民亦斂住笑意,面色有微微一沉,坐下身來,撫弄徐惠蓋著的繡蓮花螺紋錦絲被:「就知道,你不會無緣故的進宮來。」

  徐惠一驚,原來父女倆早已心有所宣。

  果然,只聽長樂公主道:「聽說父皇仰慕周代分封制,詔令以荊州都督荊王元景為首的二十一名親王為世襲刺史,並以阿翁(指長孫無忌)為首的十四名功臣為世襲刺史。」

  李世民果不其然一笑,容色卻無動分毫。

  此事,徐惠亦有所耳聞,只聽說,李世民不顧許多大臣反對,執意行世襲刺史,並已下詔,便連魏征等人皆不敢再諫言,侍御史馬周與太子左庶子于志甯仍冒死諫諍,可陛下亦聽不進去,便再無人敢言,卻不想長樂公主竟會插手此事?

  心下到有些好奇,靜靜望著這一對父女。

  李世民望著女兒:「不錯,可是無忌叫你入宮來的?」

  徐惠似有恍然,是啊,長樂公主嫁長孫大人之子長孫沖,此事多半如此了。

  倒要看看公主如何說來。

  只見公主自袖管中拿出一封表文,長樂公主道:「此乃受封功臣抗封表文,請父皇過目。」

  李世民淡淡掃上一眼,卻不接過:「無需看了,他們說都不知說了多少次了。」

  長樂執意將表文遞呈在父親面前,凝望著父親:「父皇,阿翁說『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與遷徙何異!』況,女兒以為功在社稷,亦無需虛名犒封,如今四海安平、百姓富足,便是對社稷之臣最好的封賞。」

  李世民緩緩抬眸,卻並無所動:「麗質倒是越發會說話了。」

  長樂公主笑笑:「父皇,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1)」

  李世民眉心一聚,望著女兒的眼亦沁了一絲冰涼,甩袖起身,背向著女兒:「你諷刺父皇無仁善之心嗎?」

  長樂公主連忙搖頭:「不,理是這個理,可父皇失去的卻不是仁善之心,而是……納諫之心!」

  李世民背影微微一顫,迅疾轉過身來,徐惠望向他,但見那一雙鷹眸陡生犀利,那不是他平素望著兒女們的眼神,犯錯便如太子,他亦只是沉痛而已,卻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

  長樂公主亦似有微微怔忪,略略垂下眼簾,氣息似幽重了些。

  徐惠亦凝了眉,懷中兕子眨著眼睛,看看長樂,再看看李世民,李世民上前一步,目光深深:「麗質,這……並不該是你過問之事。」

  長樂公主低了聲音,言語卻依舊不見收斂:「是,可麗質卻不願見父皇如此一意孤行,而置人心於不顧!」

  「你……」李世民一聲喝住女兒,長樂公主卻繼續道:「父皇,麗質終究不是母后,勸不得父皇改變心意,若是母后在……」

  「不要說了!」

  提及長孫皇后,君王眼中掠過赫然悲愴,長樂公主卻依舊道:「若是母后在,定可勸得父皇,麗質雖無用,卻也不願眼見著父皇犯下大錯而不聞不問!此事雖是阿翁授意,可又何嘗……不是女兒的心意?」

  「住口!」舉掌在半空中,那眼中的悲怒,許並非因為公主的頂撞,更多的是因為她提到了她的母后——長孫皇后!

  那,是他心中不可觸碰的隱痛,是任誰也不能闖入的禁地。

  他將那片禁地塵封,便再無人可進入,更不敢有誰提及。

  長樂公主舉目望去,一雙水溶溶的眼,流動驚駭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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