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色無疆 | 上頁 下頁


  明泉含笑不語。

  大約半盞茶後,崔成一溜煙跑了進來,「回……回皇上,高高公公在宮外、候見。」

  常太妃笑道:「瞧你喘的,張富貴,賜茶。」

  「奴才謝……太妃娘娘。」

  明泉目光越過他,看向門外,「還不請高公公進來。」

  殿外日頭頗亮,因此高綽君進來的時候,眾人都有些看不太清。等看清後才齊齊發出一聲驚呼,灰白的發稀稀朗朗地紮著,一雙眸子深深凹了進去,整個人沒有睡醒似的斜歪著。

  「這就是你說的氣色紅潤?!」明泉憤然站起。無法想像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枯朽男子就是當年名冠京城,在安蓮出現前風頭無兩的濁世佳公子。

  崔成撲通一聲跪下,委屈道:「前兩日明明了起色,不知為何……」

  「奴才高綽君拜見皇上,拜見太妃娘娘。」他氣虛地想要跪下,卻因腳步不穩而險些跌倒。

  崔成死命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高公公?」

  張富貴也攙住另一邊。

  「先扶著坐下。」明泉急道。

  「謝皇上。」高綽君掀唇一笑,依稀有昔日風流倜儻的影子。

  明泉心中一痛,這個男子啊,曾讓她站在皇上寢宮前的階梯上深深仰視過。一身紫色的內監服只有他能穿出清傲儒雅的恬然。文臣武將裡,除了連鐫久,其他人往他身邊一站就暗淡無光。

  有次在御花園,他拈著花,抿嘴一笑,不知道傾倒多少人。連風頭正盛的連鐫久都搶不去他的半分光彩。那樣風采絕然,卓然於世,本以為世上再不會有那樣精彩的人物了,如果斐旭沒有出現的話。先皇就一直說他是他的夜明珠,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散發獨特清輝。

  「過去的便過去了,高公公何不心裡寬慰些。」常太妃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淚花。

  高綽君木然答道:「奴才謹遵太妃懿旨。」

  明泉與常太妃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裡的震驚。毫無神采的眸子,頹廢放逐的氣息,眼前這個人還是當初那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甯作太監也要進宮,讓天下人罵之痛之也為之感歎的高綽君嗎?

  明泉又試圖和他說了幾句話,他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只一會兒,就咳嗽起來。

  她傳了御醫,他卻死活不肯留在清惠宮醫治。明泉扭不過他,只好親自把他送回金玉宮。

  這是一個空置的宮殿,與先皇住的承德宮最近,宮裡的人也都知道,這其實就是皇上賜給高綽君的宮殿,只是不能明著說罷了。

  按道理說新皇都應該搬進承德宮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後,高綽君一直在那裡徘徊,她自然不方便過去,所以還是住在明泉宮。幸好當初她得寵,所以明泉宮距離也不遠。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階上,看著如霜鬢髮,黯然道,「父皇一生最愛的人究竟是誰,也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說父皇一生最寵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高綽君腳下顫抖了下,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母妃死得早,常太妃再親近究竟是外人。而父皇,即便是別人眼中的高高在上,卻是我心裡唯一可親的人。」先皇對她寵愛至深,怕她無母親照料,便常常帶在身邊,連議政也不例外。人人都知皇上三子三女,卻獨寵明泉。

  「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甚至親自給我挽了發……那握天下生殺大權的手啊,綁起頭髮來笨拙得要命。」最後還是捆成一束在腦後,她埋怨自己看起來像村姑,卻怎麼也不願旁人重梳。

  「他喝著粥……笑我比男孩子還粗魯……說是留我留得太久了,日後不好婚嫁。不過幸好是公主,就算再老個十年八年也還會有人要的……」

  她撇過頭,肩頭聳動,許久——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不理我……再也不同我說話,不同我笑……」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停頓呼吸。衾褥上的龍還神氣活現,他卻啞然而逝,瀟灑地連聲再見都沒說。

  「為著他的遺願,我成了這片錦繡江山的主人。真是好笑,別人奪得你死我活,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即使……我真的很討厭做皇帝。」

  高綽君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睛卻又慢慢有了神采。這是他不曾參與的天倫,那兩天,他在佛案前祈禱,一刻不曾離開。沒送他最後一程,卻無怨悔。他寧可他帶著對他的牽掛而去,也不要他帶著欣慰的笑將他遺忘。

  「做皇帝有什麼好呢?三宮六院嗎?還是萬萬人之上、君臨天下的感覺?」她淒然地笑著流淚,「可我知道父皇從來沒有在乎過。他最在乎的是,他關心的人活得好不好。所以他勤政,因為他說他要給他愛的人一個太平盛世。他成功了,代價卻是那些他所愛的人無法承受的沉重!」

  高綽君緩緩地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淚像掉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

  「我不想做皇帝,可是我會做個好皇帝!因為我不能讓父皇失望,更不能讓我愛的人失望。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所以他做到的事情我一樣會做到。我會好好活著,那是父皇對我的愛。我也會好好治理國家,那是我對他的愛。」

  她下了步階梯,坐在地上。冰冷的觸感隔著衣料傳來,卻不如她心的涼透。這番話她憋了許久了,沒有跟斐旭說,因為他無法感同身受。沒有和常太妃說,因為明白她對先皇的敬大於愛。所以憋著,直到遇到高綽君,這個與她用不同的情,卻同樣深深愛著父皇的人。

  高綽君的哭自無聲到嗚咽,自嗚咽到嚎啕,自嚎啕到嘶啞,再到無聲……

  她靜靜聽著,用自己的心陪著流淚。

  出了這裡,她就不能再自稱為我,就不再是失去父親的孩子,而是剛剛登基的皇帝。

  天上雲卷雲舒,變化萬端。

  她癡癡地看著,直到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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