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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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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心裡明白,我自己是完了。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後,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著他。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為什麼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簷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裡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了。庭院裡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簷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裡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株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后,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裡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歎,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裡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了衣裳,東宮裡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裡新做了一架秋千,從前我很喜歡蕩秋千,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尋找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裡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只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酥麻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只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小貓「喵」地叫了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乳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麼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只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麼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麼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只小貓,我在東宮裡也不那麼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裡桃李花謝,亂紅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可是廊橋上積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粉蝶飛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裡,它就躥到哪裡。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狸精還要淘氣。」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看庭院裡的花開了,花又謝了,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時光好似禦溝裡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的時候我常常坐在臺階上,看著一輪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叫著,我摸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裡。我靜靜地等待著,我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精緻的牢籠裡逃走。 本來因為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裡儀注從簡,許多事情都不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面上還是由我主持,我病了這麼些日子,連宮裡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不是永娘說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去看她。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麼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裡,服侍她的兩個宮女早已經又換了人。巫蠱的事情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了藉口,待她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她少了照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她說不定不會病成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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