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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裡,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緻,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癢癢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沈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發燒,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湧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了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麼?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裡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簷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臺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朱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髮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丁丁當當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只有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

  因為我終於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杆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干。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後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裡,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美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裡,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蔔,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裡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棱角紮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裡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胸口那裡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了似的,暗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裡倒似鬆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借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裡假惺惺了,我為什麼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

  「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別碰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裡,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炫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鬥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裡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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