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八二


  玉螭國嘉泰朝永和四年十一月,襄樊城冰封雪飄。

  由隨州運來的糧餉因大雪崩山被阻,城內糧餉匱乏,不得不向城中百姓繳獲,一時滿城百姓攜老帶小跪在街頭巷尾,叩首連連,哭沸連天。秦翥不禁蹙眉:今年這場雪來得真是早,也大得出奇。他已在此鎮守了十餘日,來不及趕制禦寒衣物,銀夔國與墨虯國的鐵蹄便已壓逼至帝都。眼下缺衣斷糧,眼看士氣一日日低弱下去,這個時候,也再無需顧慮什麼了。秦翥狠狠地想。

  次日天明,遠遠就見旌旗招展,滾滾沙塵漫天而來,勢若雷霆。戰鼓號角聲震遏雲霄,聲聲緊迫。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墨虯國兵士步伐劃一,層層疊疊兵甲如烏雲湧動,橐橐靴聲宛若春雷。兵臨城下,兩軍對峙,戰事一觸即發。

  柳懷坐鎮軍中,目光如電射望前方,即欲下令攻城之際,突見敵軍城牆上緩緩升起一座高臺,高臺之上橫起木架,一個白衣女子被縛在架上,如雪的衣袂在戰場沙風中宛若一片柔弱的枯葉,搖搖欲墜。

  柳懷神色霍然劇變。

  守城將領挑釁般望著柳懷,忽然從下屬手中接過火把,俯身點上那木架下鋪著的乾草,乾草遇風登即燃起。

  「將軍,她是……」

  柳懷恍若未聞,只是怔怔望住被縛在木架上的女子,好半晌,方高聲厲喝道:「秦翥,你竟要威脅一個弱質女子嗎?」

  「怎麼?吃驚了?我以為,你早已預料到的。」秦翥的聲音隔著千軍萬馬遙遙傳來,聽在耳裡,隱然有三分自得,「她是女子?——不,她是妖物。被妖物所惑並非將軍之錯,待秦翥以火攻之,這妖孽自會現出原形。」

  柳懷尚未答話,卻見旁側裡一枚冷箭倏地飛出,柳懷挺劍一揮,那羽箭「鏗」地一聲墜地。

  他驚怒交加,回首欲怒叱身後下屬,然而卻聽一聲清亮的聲音自萬軍中傳來,清晰地響在滾滾的戰鼓聲中,傳入他耳際。

  「柳大哥,我們來世再見!」那是那個對她癡心一片的少女的聲音,泠泠澈澈,宛如這世上最優美的一曲天籟……在他坎坷飄泊的一生中,歌唱著那曾經觸手可及的不離不棄的溫暖。

  他在那少女的話聲中震愕地回首,卻見對面城樓的高臺上,驀地騰起一束火光,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轉瞬被火光吞噬……

  那個一直對她溫順關懷的少女,最終,竟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斬斷了他心裡的動搖、結束自己的生命!

  「雪——顏——!」

  那一刻,萬軍之中,響起一聲劇烈的嘶吼,竟仿佛湮沒了滾滾戰鼓聲。熾烈的火光中,映著少女蒼白如雪的容顏,然而那個柔弱的少女始終一聲未吭,清澈的目光平靜望著他,直如那聲柔和清澈的呼喚,穿過金戈鐵馬刀槍劍影,穿過響遏雲霄的鳴鑼戰鼓,如一記驚天霹靂,炸響在心裡。

  那張稚拙皎麗的容顏,那不離不棄共擔風雨的守望與託付,那一日的贈劍之恩……往昔一幕幕如煙雲般在眼前掠過,誰想再回首,卻已是生、死、別、離。原來,總要在這麼多的尋尋覓覓之後,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當時只道是尋常。

  在震天的擂鼓聲中,遠在離宮中的那個人,也看見了戰雲密佈的城牆上騰起的那束巨大的火光。沖天的火光中,隱隱可見一隻正待縱翅高翔的鳳凰漸被巨焰吞噬為灰燼。在騰天火光中化作烏有。

  那一瞬,只鱗片爪的記憶在眼前掠過,恍若前生的倒影。

  兩行清淚滾過她雙頰,玉瑾當日的話在耳際響起:

  皇姐,這是忘憂草,喝了它,能忘記你最愛的那個人……

  原來……原來是這樣。她一直以為她最愛的人是那個最初闖入她生命的少年,誰想,到頭來,竟是他,成為她命中永遠也躲不開的魔障……

  那世上唯一肯為她停留的鳳啊,她永遠、永遠失去了他。

  ……

  又是深夜,又是寒秋。仿佛十多年的分隔,只是相隔一個秋天而已。

  一如十五年前,他緩步走入當年那間跨院,抬頭只見那個白衣女子跪坐在雪地中,一頭青絲已變白髮,映著身後無邊的雪色。

  雪色中的菊花穀是如此的寧靜,仿佛所有的罪業都被原諒,所有的憂愁都被凍結。

  在那個男子的腳步聲中,她緩緩抬頭望向他,無邊雪色映入她眼底,那雙眼竟然清澈如往昔——再沒有怨氣,再沒有憤懣,明亮如水。

  「她呢?」她清澈的目光空洞得只能映出雪色。

  柳懷低了頭,忽然輕笑出聲。那笑聲聽在耳內,比哭聲都更要淒涼。

  玉甄卻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如同一個少女一般,那麼自然,仿佛這些年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但見她指著雪地,輕輕地笑:「子忻哥哥,你知道嗎?當年啊,我就是在這裡將它救起的呢……那時,它在我手心裡躺著,朱紅色的眸光看著我,令我覺得好溫暖、好溫暖……」

  他靜靜看著玉甄臉上浮起的清澈笑靨,眼中仿佛掠過十五年前那個純淨如雪的少女。忽然也笑了,眼裡卻有著洞悉世事的無奈,「那他呢?」

  仿佛這一刻,二人間所有的隔閡都已在這一笑中泯然,玉甄仿佛還是十五年前他初見時的那個少女,輕輕舒展開雙臂,在細細飄落的雪花中轉了個圈,輕輕地說:「被我射死了。一箭穿心。」她的聲音無悲無喜,仿佛在述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樣,空茫的目光卻仿佛望到了極遠的方向,「那日我被秦翥帶回皇宮,瑾兒喂我服下了忘憂草,說可以忘記自己最愛的人……於是,我將他忘了。」

  「子忻哥哥,你也忘了我吧。」她霍然俯身,拔出他的長劍,手起劍落,一綹白髮自她指間滑落,柳懷將那綹白髮握在手中,輕輕撫摸了一刻,隨即揚手拋入空中……

  他看見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漫天飄揚的雪花中飄然旋身,揚袖蹁躚起舞。如雪的銀髮隨風飄動,襯得那清澈的容顏宛如一個虛幻的、一觸即逝的夢。

  他在她的舞步中漠然轉過身,再未回首。

  從來沒有過去,從來沒有現在,他靜靜地離去,一如十五年前,他悄悄推開了那間跨院的門。

  很多年後,玉螭國的帝王微服私訪民間,再度來到此處。那間跨院裡只餘下一件輕質如羽的紗衣。

  「姐姐。」年輕帝王俯下身,輕輕撫摸著那紗衣,深深埋下了頭。

  ——多少年過去了,那紗衣依舊潔白柔淨。如當年他初見的那個白衣女子。

  然而轉過身去,他將它丟回塵泥中,淡淡命人點起了火——沒有人看見,在那件如雪的白衣下,藏了年輕帝王此生最後一滴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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