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四一


  「莫非公子真不記得薛某是何人?」那少年截口打斷他的話,素衣男子面色微紅,垂了眉,再不出一語,然而心頭卻是疑雲漸聚——

  這素衣男子自然便是柳懷,為避免被人發覺身份,徒惹事端,故將佩劍藏於風氅之內。從方才踏入客棧,他便覺這位坐在窗前的少年面目似曾相識,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裡遇見過。這個念頭讓他心中莫名不安。柳懷雖性子溫和,然畢竟久曆軍中,也非量小優柔之人,若在平常,他斷不會不願同人搭台。

  而直至方才他從背後喚住自己,柳懷既知再無理退卻,只得應邀落座。何況,他也對自己心頭那不安感到疑懼,不明為何以自己素來行事之磊落,會下意識回避面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少年。

  他方才落座時,便開口試探,那少年存心回避,而他亦確想不起曾與他在何處遇見過。仿佛有一段記憶憑空被人抹去一般……

  柳懷起初只道是對方一直暗中留意住自己行蹤,因此路上曾有數面之緣,自己亦對他留下稍許印象。然他既敢獻身,也表明他確無惡意。柳懷心頭稍稍寧定,那姓薛少年卻再度出言試探,仿佛方才之談顯是隨口笑言,他是真的有意同自己攀認,這讓柳懷頓時疑慮更增,一時間訥住了口,怔怔望住他:眼前的面容漸和記憶中的某一景重疊,然更深去尋究時,仿佛那層困縛記憶的迷霧、連同記憶的模糊輪廓,都淡化為煙,絲縷縈亂,再也理不清探不明,面前這位少年自不會知道,自柳懷大病初愈起,病中發生的一切,連同他逃離玉螭國、至他昏迷之中,所做過什麼,都是聽他人口述,才能勉力將那些混沌的記憶串連起來……

  見柳懷額前冷汗漸湧,那少年竟似乎更是得意,嘻然笑道:「你不記得小弟,可小弟卻是記得你呢。」

  柳懷心頭一跳,驀地抬目望住他,壓抑下唇際的輕顫,半晌方問:「你究竟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那少年向他眨眨眼,反問道。

  柳懷臉上微微一紅,當下起身離座,抱拳道:「在下姓名自不足告為外人知。閣下既無事相留,那麼,告辭。」

  言畢,便再不回首,逕自離去。

  那青衫少年卻透過長窗,望住他牽馬離去的身影,面露惑色,口中喃喃出聲:「聽他所言,不像是假的啊!墨虯國柳懷素有過目不忘之能,怎會全然不記得我?究竟……她對他做了什麼?」

  那小二所言非假,現今整個隴南城內果然都已滿宿。據聞最近有大量前往西域的客商成群經過隴南,行走匆忙,不像是從商,倒似躲避戰禍一般。

  罷了,這天下再如何,早已與他柳懷無關。

  柳懷攜了馬,走入城西一座煙火僻靜的孤廟。那廟門朱漆脫落,柳懷甫一跨進廟檻,便見廟院內殘桓斷瓦,一派蕭涼。

  心底涼意漸起,柳懷將馬系在一旁的院柱上,踏雪步進廟堂。

  堂內供桌上供奉了一尊地藏菩薩像,金漆早已剝落,廟頂簷角蛛網糾結,供桌前的香爐中滿是積灰,柳懷輕輕歎了口氣,望著角落中一堆乾柴枯草,默默取出火絨火石生了火,複又解下風氅墊於乾草上,方倒身就臥。

  寒夜更深,廟外雪點落地之聲,如更鼓一般,沉沉叩響在心裡。

  柳懷是凍慣了的人,在雪獄磨曆三載寒暑,身心已如一把經寒雪煉淬過的鋒利無匹的寶劍。可是,這把冷淬的寶劍,卻是經不起烈火炙烤的。

  然而最烈的火,是情。

  他看著此刻枕劍而臥的素衣男子,夢中依舊緊咬下唇,口齒顫翕,劍一般挺直的眉峰深深鎖起,不由陷入深思:他是在做夢嗎?他會夢到什麼呢?

  清寒月光透過廟簷外的雪色,映上素衣男子皎潔面容,冰般清冷,玉般溫潤,竟連他腰側那塊瑩潔無暇的寶玉,也被眼前這個清雪般的男子奪去了光華。

  然而,瞬間卻有一道更耀目的冷芒,刺痛了少年雙眼。他被那道懼人光亮迫得合緊雙目,而下頷陡然一痛,冷冽的刺痛直襲肌骨,痛到他幾乎無法喘息,驀地睜開眼來,卻看到他清澈寒冽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臉上,而那冷意襲人的劍鋒,正自穩穩抵上了這位無聲無息闖入廟中的少年頸邊。

  「是你?」柳懷話音平靜無波,目光卻有一瞬的驚怔。

  劍脊上遞來的寒意迫得少年臉色煞白,然而劍光照上他的雙眼,那眼底卻並無懼意,更無半點心虛之色。少年坦然望住他,柳懷遲疑一瞬,終於掣劍歸鞘,然而退後數步,望住咫尺外的少年,仍是一臉戒備:「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跟蹤我?」

  那少年唇角微仰,勾出一對深深酒窩,向他攤開雙手,朗聲笑道:「在下的確一路跟你來此,但是我對你並無敵意啊。」

  見柳懷仍冷眼瞪住自己,不待他開口,少年已噗哧一笑:「你是否還要問我,為何要跟著你呢?」

  柳懷不答言,卻冷冷反問:「你知道我是誰?」

  少年聽得此言,卻向他俏皮眨眼:「你難道不是想問我,為何會識得你呢?」

  柳懷沒有答話,那少年在他對面仰高了頭,一臉老氣橫秋地負手道:「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那你還……」柳懷語至一半,卻被那神秘少年出聲打斷:「我跟著你,只是對你好奇而已。不行嗎?難道這條路還是你的不成?」

  柳懷面色微微一紅,望住他片刻後,終於一語不發,逕自俯身取過風氅,便大踏步跨出廟檻,那青衫少年見他不再理睬自己,反倒急了,快步追了上去,迭聲喚道:「小弟姓薛,單名一個『彥』字。」

  柳懷並不理睬,逕自飛快解下馬韁,翻身躍上馬背,撥轉馬頭,便打鞭遠去。

  青衫少年既知再追不上,卻也不再堅持,目光望住他的身影漸漸吞入昏黑夜色中,靖眸微閃,面上竟含起一抹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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