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三五


  「公主是明白人,我們這些草民自然也不必跟您拐彎抹角。」那男人回答得甚是恭敬,可神態間已大是得意。

  我冷眼望住他,暗自在袖內捏了一把銀針,而便在這時,那婦人卻忽然攥住我衣袖,哀聲企求:「公主,我們也不願冒犯您,可是,小皇子自幼體弱,每回給他看大夫,都要耗去我們一年的花銷。這些年,我們為小皇子盡心盡力,當年秦翦將軍交給我們的金子,我們為他看病,早就用盡了。今年,城裡大夫都說,這孩子怕是過不了冬天了。因為記得秦將軍的託付,這些年來,我們不惜傾家蕩產,也要為皇子續命。可是現在,公主,您放我們一條生路吧!待秦翦將軍攻陷了大凰國,必定會除去當今皇上和李牧大人,那時……那時他若是看到小皇子已無藥可救,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言至此處,她已在我身後跪下。我心裡一緊,回首看著她滿是淚痕的臉,緩緩扶她起身,便在她抬手抹淚之際,嘴形卻驀地張大,我含笑望住她,向她歉然一笑:「對不起,我必須帶瑾兒走。」我一語未歇,那婦人已在我面前止住了呼吸。

  臨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依舊直勾勾望住前方,仿佛至死仍不敢相信,在我方才的一笑之間,死亡便已降臨。

  在她倒地的那一瞬,我已回眸看定身後的男子。他這時也終於變了面色,疾步後退,幾步間便踩落身後某處地磚,但聽那地磚驀然「喀」的一響,裂出底下那道狹長的甬道!

  我冷眼看著他縱身躍入身下黑暗之中,聞著由底下密室內透出的腐臭之氣,心中澀意漸湧:我可憐的皇弟,他們自知他沒救,竟狠心將他關在這種地方!

  腳底劍光霍地一亮,我垂眸看去,透過黯淡光線,我望見他已抱著一個小男孩站在我腳下黢黑的密室內,一柄雪亮劍鋒正架在他頸邊。

  我凝眸看了他一刻,驀然冷笑:「怎的?如今你是寧可擔上弑殺皇子之罪了麼?」

  男子笑得甚是張狂:「公主,王某本念在與秦將軍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原想放他一命,由得他自生自滅。可是,沒想到公主這般不識好意……」

  銳物入體的沉悶聲響起的一刹,我看到腳下那兩點星辰般一閃即逝的亮光,心裡不由一緊。

  他就是我後來最引以為傲的小皇弟玉瑾——一個體質孱弱、從小流落民間的皇子,卻在很多年後,統一了分崩離析的神州。

  暗室中的那兩點星辰,便是他的眼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眼底那明亮的光,我便明白了——明白為何,我的父皇會在病重之際,依舊堅持空置太子之位,要將皇位留個我這位最小的皇弟。

  被關在不見天光的密室裡,不飲不食不知已經多日,被一個曾照顧過三年的男人,拿刀架在頸邊,任何九歲的正常孩子,都會失聲驚呼,甚至抽噎出聲,而他沒有哭,不哭不是被嚇呆的緣故。他那眼底的光亮,似乎在告訴我,他那驚人的自製力。

  「公主,如今時當亂世,縱然我犯下弑殺皇子之罪,我亦還有他國可以容身。可是,公主您,難道就不想留他一命,也許待時,還有醫治的餘地?」我聽到由下面傳來的聲音雖然冷厲,卻仍是帶著無法克制的顫抖。

  我沉默一刻,方從容而笑:「他是我皇弟,我自然不會容許你傷他一根寒毛。」

  「公主果然重情重義,那麼……」那男子的聲音到此便戛然而止,我歎了口氣,袖中索帶倏地探入腳下那昏暗密室內,下一刻,密室裡那個孩子已被我穩穩托在懷中。

  「可是,你的命,我也要留下。」我輕輕拍著懷中男孩的肩膀,目光向下望去,黑暗一片之中,我卻清晰看見那個男人至死亦不能瞑目的雙眼——仿佛還能看見,當我袖內飛出的銀針由密室另一面的鐵壁折轉回、由他背後透體而入的一瞬,永遠定格在他面上、那驚恐駭懼的表情。

  「抱歉了,本還想念在你照看瑾兒這麼多年的份上,放過你一命的。」淡淡說完這句話,我歎了口氣,垂目望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原來父皇當日的話並沒有說錯:殺了自己親生父親的人,以後再面對任何對手,都不會手軟呢。

  想不到那位一生碌碌無為的君王,在他死後,為他的江山,為他最喜愛的小兒子,鋪了這麼長的路。

  方才生死一線之際,我懷中都不曾有過半分驚恐舉動的孩子,當我抱著他推開房門之際,他卻死死攥住我肩頭,失聲痛哭,仿佛要將這三年的憋屈泄盡。

  我一聲不吭地拍撫他的肩膀,待他平靜下後,我捧起這個孩子蒼白的臉,拂袖為他拭淨了眼角殘留的淚漬,看著他那明亮的目光裡滿是對我的信任,我真正意識到,我已經征服了這個孩子——未來玉螭國的帝王。

  在他第一次對我綻露微笑的一刻,我心中竟有了一絲隱秘的動容和滿足。那種滿足,是每個女人與生俱來的情感吧?無論他朝我的手染了多少血,無論我的心能夠磨得如何強硬,我終究是個女子。

  前路漫漫啊,我究竟又該帶他去何處求醫?我無意間將目光望向了遙遠的東北方,心知「那個人」,可能永遠再不會出現在我生命裡,那片天空此刻已被戰火的陰雲湮沒,可是我要去那裡,找那個現在唯一能夠救他的人。

  跋涉途中,瑾兒每至寅卯時分便無法躺臥,我只得每夜放他靠在我懷中、安撫他入睡之後,方能得隙稍歇片刻,然而未到天明時分,便又被他的咳嗽聲從夢中驚醒。日復一日過去,這個孩子對我的依戀愈深,而我僵冷已久的心中,也得到了一點親情的充實。這個身上與我流著相同玉氏皇族血液的孩子,是我的親生弟弟,更上天賜給我的孩子,同時賜給我一場重生的機會。

  大凰國永泰朝光貞十五年二月,銀夔國與玉螭國的馬蹄聲已催近黃河北岸。便在三十萬大軍屯兵于黃河沿岸的第一日,卻有一個武功卓絕的婦人避開重兵防守,抱住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潛入秦翦的中軍帳。

  而在當日,那個扮作婦人、孤身闖到秦翦面前的女子,便是我。

  那是我畢生第一次,同除了我父皇之外的人屈膝下跪,也是我畢生第一次,如此卑微地哀求一個人——以一國公主的身份,哀求她國家的將軍。

  秦翦淡淡望了我許久之後,只是輕聲說了一句讓我捉摸不定的話:「殿下既要臣救他,那麼,便請公主拿出救他的本事。」

  我仰頭望住他,只感覺胸口一股怒氣頓時上沖,不由厲聲質問:「那麼還請將軍明示:玉甄需要什麼本事,才能請動將軍救我的皇弟?」

  秦翦從案前緩緩起身,踱步走到我身前,傾身望定我的雙眼,一字字道:「不敢。殿下本應是金枝玉葉,受皇室嬌縱,為世人傾仰,但很可惜,殿下既不幸身在亂世,那就該當在亂世中,承擔起救護家國的責任。在亂世,需要的不是被人保護的軟弱公主,若殿下是那樣的人,秦翦雖甘冒不敬之罪,然為了我玉螭國的安存,只得冒昧為殿下作主,與銀夔國的君王締結姻盟,往後我兩國君主互結秦晉之好,豈非更能將殿下的仁名頌揚於後世?臣以為,殿下您並非平庸之人,所以臣才斗膽擅作主見。當然,若是殿下能向臣證明,您有留在玉螭國的價值,那麼臣,自然也不敢委屈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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