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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一雙薄靴,一襲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陽光自他身後灑下,為他周身染上一層淡薄如金的光暈,令他看上去幾欲隨風化去般虛幻,可那個暖若朝陽的笑卻真實地直觸心底。在這個幽暗陰冷骯髒的牢房中,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明媚溫暖。我不能置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依舊站在陽光中。

  九爺細細打量著我,仿若隔別三世,眼中藏著擔心恐懼。他向我伸手,雖一言未發,我卻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脈,他要立即確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遞給他。一會後,他面色稍霽,我想收回手,他卻一轉手握住了我,力氣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來。

  他仍舊笑著,眉梢眼角卻帶著幾分憔悴,看來竟比我這個待在牢獄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說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半晌後方擠出一句,「我沒有受什麼苦。」

  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陳夫人不許任何人通知霍將軍,你要我設法通知他嗎?」

  我搖搖頭,「戰場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戰役是對匈奴單于的決戰,這是他自小的夢想,如果他不能盡全力打這場仗,會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的遺憾。何況我不過是在牢中住幾日,沒什麼大礙。對了,你怎麼能在這裡?」

  他淡淡一笑,「皇上畢竟也是我的舅父,這個人情又不算大。」

  他說得很是輕巧,可其中的艱險卻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為此究竟做了什麼犧牲,又對劉徹承諾了什麼。以他的性格,什麼苦楚都是獨自一肩挑,我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裝作相信了他的話,讓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費。

  「玉兒,究竟怎麼回事,細細和我講一遍,我才好想對策。」

  我靜靜想了一會,把事情緩緩道來,我和匈奴的關係,和日的情誼,以及李妍已經猜測到我和日關係非淺,所以利用維姬不露痕跡地把我收進了網中。

  九爺聽完後,蹙著眉頭,「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將軍和衛將軍雖然是親戚,可關係十分緊張,甚至在皇上的引導偏袒下,霍將軍手下的人在軍中常擠兌打壓衛將軍的門生。如果李夫人只是為了太子位置和衛氏有矛盾,她不應該開罪霍將軍,反而應該利用霍將軍和衛將軍的矛盾,儘量拉攏霍將軍,她怎麼會一再對付你?這次雖然牽涉到皇子公主,但她顯然更想要你……」九爺十分不願意把我和那個不吉利的字眼連在一起,話說了一半未再繼續。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麼都不能瞞過你。」語氣輕快,希望能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卻沒有成功,九爺依舊皺眉看著我。

  「我和李妍的確還有些私怨,但我不能說,其實她對我恨意如此強烈也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九爺頷了下首,沒有繼續追問,想了一瞬道:「最關鍵的就是珠子是誰扔出來的,或者說關鍵是要找那個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雖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估計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那個行令的宮女值得一問。」

  「我也是如此想的,當時看到她迅速地把簽扔回籤筒中,我就有些懷疑那個令根本就是她自說自話,不過李妍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肯定絕對相信她,她又在李妍庇護下,很難問出什麼。」

  九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不同於往日的笑意,而是透著寒意,「何必問她,只需讓李夫人選擇犧牲她就夠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卻不知道九爺要怎麼做才能讓李妍做如此的退讓和妥協。外面隱隱傳來幾聲鐵器相撞的聲音,九爺眼中滿是不舍,「我要走了,你再忍耐兩三天。」

  自九爺進來後,維姬就躲到了角落裡,但一直時不時地看一眼九爺。此時聽到九爺要走,她忽地上前對著九爺磕了三個頭,九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顧不上多問,只極是客氣地回了她一禮,「拜託夫人照顧一下玉兒。」維姬匆匆避開九爺的禮,帶著惶恐重重點了下頭。

  九爺的離開帶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陽光,不過他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陽光。

  維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著她問:「你認識九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見過他,原來你們漢人叫他九爺。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可我們都想像著他肯定是一個心像天那麼大的人,所以我們西域人都尊敬地稱呼他『釋難天』。西域比中原乾旱,很多藥草都不生長,漢人總喜歡用高價把藥草賣給我們,可釋難天不僅把藥草店開得遍及西域,價格和漢朝一樣,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無故被捲進匈奴和漢朝的戰爭時,他的藥草都是免費提供給無家可歸的人。我還沒有被挑中做舞伎時,曾見過他在街頭給一個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乾淨得像神山托莫爾峰頂上的雪,而那個小乞丐的身上流著烏黑發臭的膿血,可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裡,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個孩子,仿佛抱著的是一塊珍寶。後來在龜茲的王宮裡,我再次看到了他,當時小王爺剛試用完一把威力很強大的弩弓,興奮地上前想要擁抱他,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貴禮節,他卻絲毫沒有動容,雖然他微笑著,可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絕。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兩三句對話,又想起當年所見才猜測到他也許就是傳聞中的釋難天。天下間除了他,還能有誰的心能如此?他雖然身有殘疾,可他的音容會讓你覺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貴。我每次見他時,他都笑著,可我總覺得他似乎背負著很重的東西,他的微笑下藏著很多疲憊,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擾他。他在王宮中住了三天,我就在遠處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會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見到他了,而且又是一個最想不到的地方。」維姬微彎著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帶著傷心,「能見到這樣的釋難天真好,他會怒,會生氣,也會因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個寂寞孤獨的神,可他……卻在……傷心。」

  我默默地扭過頭,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看到了什麼,只想躲避開維姬帶著質問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請求。釋難天,他釋著別人的難?可他的難該由誰釋呢?

  自九爺來過後,我和維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飯菜可口了許多,甚至晚飯後,還會送一大罐牛乳給我們。

  因為我依舊很挑嘴,不喜歡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維姬總把我能吃的、愛吃的都揀給我,兩人如此分配,我這兩日也基本吃飽。

  黑暗中,維姬輕聲說:「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聲。維姬對九爺極度信賴,她根本不理會整件事情的微妙複雜,她只相信著九爺說過讓我再忍耐兩三天。

  半夜時分,我一頭冷汗地從睡眠中疼醒,想喊維姬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全身一時寒一時熱,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絲力氣也提不上。幸虧維姬睡得淺,我打著顫的身子驚動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樣子,驚嚇得眼淚立即掉出來,沖著外面大喊著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應心裡驀地冷了半截,維姬是一個行事冷靜沉著的人,她竟然失態至此,我現在的樣子恐怕已是半隻腳在鬼門關外徘徊。

  維姬叫了半晌都沒有人理會,她匆匆把外衣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飛煙滅,方能躲開這如地獄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識漸漸墜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著了也許再沒有痛苦,可有人會傷心,我答應過去病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著最後的一點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口中血腥彌漫,人卻清醒不少。

  疼痛來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說不出來話,只能用眼睛示意維姬,維姬倒真是冰雪聰明,看到我看向陶罐立即把罐子捧來,扶著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著牛乳咽入肚子,胃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我還是逼著自己不停地喝,因為每喝一口,也許我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維姬抱著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該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為什麼我沒事情……」她驀地明白過來,臉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們交換了飯菜,你一個人中了兩個人的毒。」

  我已是滿口的血,卻再咬破舌頭,也維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維姬的淚水和哭求聲中,意識漸漸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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