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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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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替我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髮,凝視著我,極其溫柔地說:「玉兒,不要說了,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朝他笑起來,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霍去病依舊站在原地,遠遠看著我們。我的心說不清楚地一澀,忙移開了視線。 九爺扶著拐杖而行:「祖父因為此山多溫泉,所以特地選在這裡蓋了一個園子。」我慢走在他身側,笑問:「你是特地來泡溫泉的嗎?」 他回道:「是,溫泉有助於我腿上的血脈運行。」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隱在袍子下,無法知道究竟什麼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費力。 進門前,我下意識地又側頭看向遠處,霍去病身形仍舊一動未動。暮春時節,頭頂的槐花正是最後的繁密,一樹壓雪的白。風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漫天飛雪中,一向喜潔的他卻紋絲不動,任由花瓣落在頭上,落在錦袍上。 鴛鴦藤開始打花骨朵,一個個嬌嫩的白在綠葉間和我玩著「躲貓貓」,我要很細心才能發現新加入的它們藏在哪裡。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我又數了一遍,確定沒有錯,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數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裡喃喃說:「我可是捉了無數條蚯蚓,初春又專門施了牛糞,你們今年一定要爭氣呀!要開得最多、最美!」 鴛鴦藤的葉片在風中輕輕顫動,似乎回應著我的請求。「等你們開到最美時,我就帶他來見你們。」輕輕親了一片新長出的葉子,「你們努力,我也努力!」 走進竹館時,只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寫東西,我詫異地指了指院子中空著的輪椅問:「九爺呢?出門了嗎?」天照笑道:「去蘭屋看小風的爺爺了。」我點了下頭,看著輪椅,依舊有些納悶。 天照放下筆,走到我身側,看著輪椅道:「九爺一條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條腿還能用力,拄著拐杖雖說走不遠,但日常多動動還是比坐在輪椅上對身體好。」 我「嗯」了一聲,天照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小時候,九爺雖然腿腳不方便,卻也愛動,對什麼都好奇新鮮,總喜歡跟在我們身後玩。可我們那時候不懂事,總覺得帶著他幹什麼都不方便,做什麼都要等著他,所以表面上不敢違逆他,可背地裡卻總是商量著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為誰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為最聰明的那個。九爺慢慢明白了我們的心思,人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書籍上,因為也許只有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會嫌棄他。有一次,九爺背著老太爺獨自一人拄著拐杖出門,到天黑人都沒回來。老太爺急得把我們一個個都痛駡了一遍,罰我們跪在青石地上。後來九爺回來時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臉上烏青,頭上手上都是血。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卻一句不說,只說是自己不小心,然後求老太爺讓我們都起來。」 天照凝視著輪椅沉重地歎了口氣,我沉默不語,酸楚心疼,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 「那一次我們心裡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長安城的小混混一個個敲打了一遍才問出原由。原來九爺看到《墨子》上對兵器製造的論述,就上街去看鐵匠打鐵,那些和我們一樣不懂事的頑童跟在九爺身後唱『一個拐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邊唱還邊學九爺走路,惹得眾人大笑。九爺和他們大打了一架,吃虧的自然是九爺,被打得頭破血流。大哥氣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們都想帶九爺出去玩,可九爺從此卻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一個拐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誰說「人之初,性本善」呢?看來還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更有些道理。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根拐杖放在書架的角落裡,也明白為什麼雖然放在角落裡卻一點灰塵也沒有。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適量運動對自己身體的好處,可那首歌謠和眾人無情的譏笑卻讓他只在無人時才願意用拐杖。 天照側頭看著我問:「你會埋怨我們嗎?」 「有些!不過九爺自己都不計較,我也只能算了,否則……」我哼了一聲,笑看向天照。 天照笑道:「玉兒,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認准自己心頭的一桿秤,別的是是非非都不理會。」 我微揚著下巴問:「我只要自己過得好,自己關心的人過得好,別的人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難道這有錯嗎?」 天照忙道:「沒錯,沒錯!你可別誤會我的話。我們哥仨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九爺去了趟青園,回來後居然不再避諱外人用拐杖,你不知道連二哥那麼鎮靜的人看到九爺再在我們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紅。九爺這麼多年的心結,我們心上的一塊大石,總算因你化解了。」 我臉有些燙,垂目看著地面,低聲罵道:「好個秦力,看著老實巴交的,嘴巴卻一點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來:「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學著你一臉傾慕地呆看著九爺的樣子,就知道沒有把這樣的人才招進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費!我們幾個當時樂得腳發軟,大哥更是笑得沒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張桌子給拍裂了。」 「你說什麼?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我叉著腰,跳著腳吼道。天照還未回答,正拄著拐杖進院子的九爺笑問:「什麼要再說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爺身邊道:「秦力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好好罰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他。」九爺看了眼天照問我:「秦力幾時得罪了你?」 天照滿臉愁苦,哀求地望著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卻不好意思說出原由,只能無賴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爺走到輪椅旁坐下,天照忙擰了帕子來,九爺擦了擦額頭的汗道:「罰他給你做一個月的車夫,由著你處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爺又來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閑了,我看藍田那邊的玉石場倒是挺需要一個人長期駐守在那裡看管,三哥覺得誰去比較好?」 天照臉越發垮了下來,一臉誠懇地對九爺道:「大嫂剛生了個兒子,大哥樂得一步都不願離開,二哥為了照顧大哥,把大哥手頭的事情接了一部分過來做,我最近正打算把長安城所有生意歷年來的賬務清查一遍,再加上我們還要教導小風、小雨他們,天地可鑒,日月作證,山河為誓,其實我們真不閑!」 我手扶著九爺的輪椅背,低頭悶笑,九爺輕歎:「聽上去倒的確好像不閑。」 天照忙道:「確實不閑!我們只是極其,極其,極其偶爾在一起飲了次茶、聊了個天、聽了個故事而已,以後再不會發生此類事情,我們肯定忙得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頭先光顧著樂,竟然沒有聽出九爺的話外話,這會子天照的話說完,我猛然明白九爺已經猜到天照他們幹了些什麼,心裡透著些羞、透著些喜、透著些甜,靜靜立在九爺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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