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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霍去病出身羽林軍,屋內圍爐而坐的眾人顯然和他極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著站起來,一個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鮮的鹿肉剛烤好,你就來了。」我聞聲望去,認出是李敢。

  霍去病沒有答話,帶著我徑直坐到了眾人讓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沒有任何奇怪的神色,仿佛我來的天經地義,或者該說任何事情發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一個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面前各擺了一個碗,二話不說,嘩嘩地倒滿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發,端起酒向眾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大家笑起來,李敢笑道:「你倒是不囉嗦,知道晚了就要罰酒。」說著又給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轉眼間三碗酒已經喝下。

  眾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臉上都泛著健康的紅色,眼睛是年輕純淨坦然熱烈的,如火般燃燒著。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他們的眼睛,我竟覺得自己的心一熱,深吸了口氣,笑著端起碗,學著霍去病的樣子向眾人敬了下,閉著眼睛,一口氣不停地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眾人鼓掌大笑,轟然叫好,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把碗放在桌上。第二碗酒注滿,我剛要伸手拿時,霍去病端起來,淡淡道:「她是我帶來的人,剩下兩碗算我頭上。」說著已經喝起來。

  李敢看著我,含笑道:「看她的樣子不像會喝酒,竟肯捨命陪君子,拼卻醉紅顏,難得!在下李敢。」說著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後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關係顯然很不錯。霍去病在眾人面前時很少說話,常常都是一臉倨傲冷漠,一般人不願輕易自找沒趣,也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可李敢與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

  李敢給霍去病倒滿第三碗酒,然後也在自己的碗中注滿酒,陪著霍去病飲了一碗,又用尖刀劃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面前。霍去病用刀紮了一塊肉,遞給我,低聲道:「吃些肉壓一下酒氣。」

  其他人此時已經或坐,或站,撕著鹿肉吃起來,都不用筷子,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文雅點的用刀劃著吃。還有忙著劃拳的,喝七喊六,吆喝聲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氣開始上頭,眼睛花了起來,只知道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我就吃一塊,直接用手抓著送到嘴裡,隨手把油膩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朦朧中似乎聽到這些少年男兒敲著幾案高歌,我也扯著喉嚨跟著他們喊:

  「……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嚴命:弧矢懸,四方志,今日慰生平。好男兒,莫退讓,馬踏匈奴漢風揚;鐵弓冷,血猶熱……」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傷愁苦似乎隨著喊叫從心中發洩出少許,我也第一次約略明白幾分少年男兒的豪情壯志、激昂熱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著醒來,紅姑端著一碗醒酒湯,嘀咕道:「往日不喜飲酒的人,一喝卻喝成這個樣子。」

  我捧著自己腦袋,還是覺得重如千斤,紅姑搖搖頭,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幾口後問:「我怎麼回來的?」

  紅姑嘴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嬌媚地睨著我:「醉得和攤爛泥一樣,能怎麼回來?霍少送到門口,我想叫人背你回屋,霍少卻直接抱著你進了屋子。」

  我「啊」了一聲,頭越發重起來。紅姑滿臉幸災樂禍:「還有更讓你頭疼的呢!」我無力地呻吟著:「什麼?」

  紅姑道:「霍少要走,你卻死死抓住人家袖子不讓走,嚷嚷著讓他說清楚,你說得顛三倒四,我也沒怎麼聽懂,反正大概意思好像是『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你可不可以對我壞一些?你對我壞一些,也許我就可以不那麼難過』。弄得霍少坐在榻邊一直陪著你,哄著你,直等你睡著才離去。」我慘叫一聲,直挺挺地跌回榻上,我究竟還胡說八道了多少?

  漸漸想起自己的荒唐之態,一幕幕從心中似清晰似模糊地掠過,我哀哀苦歎,真正醉酒亂性,以後再不可血一熱就義氣用事。

  我伸著裹著白羅的左手道:「我記得這是你替我包的。」

  紅姑點頭道:「是我包的,不過霍少在一旁看著,還督促著我把你的指甲全剪了,寒著臉嘀咕了句『省得她不掐別人就掐自己』。可憐我花在你指甲上的一番心血,但看到霍少的臉色,卻不敢絲毫廢話。」我忙舉起另外一隻手,果然指甲都變得禿禿,我哀歎著把手覆在臉上。

  「怎麼沒人唱歌了?」我趴在馬車窗上大口吸著冷風,霍去病把我拽進馬車,一臉無奈:「怎麼酒量這麼差?酒品也這麼差?」我笑著掙開他的手,朝著車窗外高聲大唱:「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命:弧矢懸,四……志,今日慰……」他又把我揪回了馬車:「剛喝完酒,再吹冷風,明天頭疼不要埋怨我。」

  我要推開他,他忙拽住我的手,卻恰好碰到先前的傷口,我齜牙咧嘴地吸氣,他握著我的手細看:「這是怎麼了?難道又和人袖子裡面打架?」我嘻嘻笑著說:「是我自己掐的。」他輕聲問:「疼嗎?」我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癟著嘴,似哭似笑地說:「這裡好痛。」他面容沉靜,不發一言,眼中卻帶了一分痛楚,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已經醉得稀裡糊塗的我也難受起來,竟然不敢再看他,匆匆移開視線。

  紅姑笑得和偷了油的老鼠一樣,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不要再胡思亂想,喝完醒酒湯,吃些小米粥,再讓丫頭服侍著你泡個熱水澡就不會那麼難受。」

  小謙和小淘現在喜歡上吃雞蛋黃,小謙還好,雖然想吃也只是在我餵食的時候「咕咕」叫幾聲,可小淘就很是潑皮,我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在我裙邊繞來繞去,和我大玩「步步驚心」的遊戲,我在「踩死她」還是「胖死她」之間猶豫之後,決定讓她慢性自殺。這個決定害得我也天天陪著他們吃雞蛋:他們吃蛋黃,我吃蛋白。

  我時不時就會看著小謙和小淘發呆,我盡力想忘記九爺的話,那句「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每從心頭掠過一遍,心就如被利刃劃過般地疼。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任何聯繫,我有時候會想,難道我們從此後就再無關係了?

  夜色低垂時,我倚在窗口看點點星光,小謙和小淘在黑夜中刺眼的白時刻提醒著我,今晚的夜色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暗自問自己,我是否做錯了?我也許根本不應該吹那首曲子,否則我們之間至少還有夜晚的白鴿傳信。我太貪心,想要更多,可我無法不貪心。

  清晨剛從水缸中汲了水,一轉身卻無意掃到窗下去年秋天開的一小片花圃中的幾點嫩綠,我一驚下大喜,喜未上眉頭,心裡又幾絲哀傷。

  走到花圃旁蹲下細看,這些鴛鴦藤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細小的葉瓣還貼著地面,看著纖弱嬌嫩,可它們卻是穿破了厚重的泥土才見到陽光。從去年秋天它們就在黑暗的泥土裡掙扎,從秋天到冬天,從冬天到春天,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不知道頭頂究竟多厚的泥土,它們是否懷疑過自己真的能見到陽光嗎?

  我輕輕碰了下它們的葉子,心情忽地振奮起來,催丫頭心硯去找花匠幫我紮一個竹篾筐子,罩在鴛鴦藤的嫩芽上,好擋住小謙和小淘,它們還太弱小禁不得小淘的摧殘。

  我在石府圍牆外徘徊良久卻始終不敢躍上牆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有勇氣的人,現在才明白人對真正在乎和看重的事,只有患得患失,勇氣似乎離得很遠。

  想進不敢進,欲走又捨不得,百般無奈下,我心中一動,偷偷跳上別家的屋頂,立在最高處,遙遙望著竹館的方向,沉沉夜色中,燈光隱約可見,你在燈下做什麼?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只三兩顆微弱的星子忽明忽滅。黑如墨的夜色中,整個長安城都在沉睡,可他卻還沒有睡。我獨自站在高處,夜風吹得衣袍啪啪作響,身有冷意,可那盞溫暖的燈卻遙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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