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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裡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豔豔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我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可以再沒有痛苦,就這樣吧!讓一切都完結在這片乾淨的白色中,沒有一絲血腥的氣味。

  狼兄呼嘯著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挖掉,想用嘴拖我走,可當時的他還那麼小,根本拖不動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個身子護住我,不停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我的手,想把溫暖傳給我。我讓他走,告訴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時趕到,他也會凍死在雪裡,可他固執地守著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一想閉眼,他就拼命地用舌頭舔我。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像,可眼睛裡蘊含的意思卻是一模一樣,都是要我活下去。我想起我答應過阿爹,我不管碰到什麼都一定會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地活下去,因為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我活著。我盯著狼兄烏黑的眼睛,對狼兄說:「我錯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幸虧狼群及時趕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獵物的熱血讓我的手和腳恢復知覺……

  我驀然叫道:「別說了!目達朵,對你而言這只是一個個過去,可這些都是我心上的傷痕,曾經血淋淋,現在好不容易結疤不再流血,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把結好的傷疤全部撕開?你回去吧!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從小認識的情意,就請全當從沒有見過我,早就沒有玉謹此人。她的確已經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離開。目達朵緊緊拽著我的衣袖,只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離開匈奴前,我、於單、日、目達朵四人最要好。因為阿爹的關係,我和於單較之他人又多了幾分親密。於單、日和我出去玩時都不喜歡帶上目達朵,她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盯著我們,我逗著她說:「叫一聲姐姐,我就帶你出去玩。」她固執地搖頭不肯叫我,鄙夷地對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說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但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她卻總跟在後面,甩也甩不掉,日子長了,我倆反倒好起來,因為一樣地固執,一樣地飛揚嬌蠻,一樣地胡鬧瘋玩,當我決定自己的年齡後讓目達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後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我還納悶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從於單那裡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一聲姐姐可以換得我以後事事讓著她,她覺得叫就叫吧!

  幾聲姐姐叫得我心中一軟,我放柔聲音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目達朵默默想了會兒,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見單于,我不會告訴單于我見過你。」

  我握著她手:「多謝,你們什麼時候回去?」目達朵開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來玩了。」

  我笑道:「我帶你四處轉轉吧!再讓廚房做幾個別致的漢家菜肴給你吃,就算告別。」目達朵聲音澀澀地問:「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回頭處,一步步足跡清晰,可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苦澀地說:「我希望不要再見,我和伊稚斜絕不可能相見時是一笑,而你已經選擇了他,如果再見只怕你會左右為難。」

  目達朵的臉立即燒得通紅,又是慚愧又是羞赧地低頭盯著地面。我原本的意思是說她選擇了伊稚斜做他們的單于,可看到她的臉色,心中一下明白過來,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淡淡問:「你做了他的妃子嗎?」

  目達朵搖搖頭,輕歎口氣:「單于對我極好,為此閼氏很討厭我,像這次來漢朝,沒有人同意我來,可我就是想來,單于也就同意了,閼氏因為這事還大鬧了一場。可我仍舊看不清單於心裡想什麼,不過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願意。」她說著有些慚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來,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歡就是喜歡,想嫁就是想嫁,從不會諱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覺得有什麼羞人:「不用顧及我,你雖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給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只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面的一天。」目達朵有些恐懼地看著我:「你想殺單于嗎?」

  我搖搖頭,如實回道:「目前不會,以前非常痛苦地想過掙扎過,最終一切都慢慢平復,以後……以後應該也不會,我只盼此生永不相見。目達朵,其實不是我想不想殺他,而是他想不想殺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徹底,否則他會害怕和擔心。就如他寧願在我阿爹自盡後痛苦內疚,也不願給我阿爹一條生路。」

  目達朵神情微變,似乎明白些什麼,口中卻不願承認,依舊固執地說:「單于沒有想讓你們死,他下過命令的,沒有……」

  我苦笑著說:「你怕什麼?還怕我真去殺他嗎?他想殺我很容易,而我想殺他談何容易?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國的單于,我若要殺他就要和整個匈奴帝國為敵,那我這一生就只能為這段仇恨活著。阿爹只希望我找到贈送芍藥的人,用才智守護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費盡心機糾纏於痛苦,目達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會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根本不必擔心他。只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著,我能不能在長安城立足都是困難。」

  目達朵眼含愧疚,鄭重地說:「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一直很開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開心。三十晚上我從小淘腿上解下的絹條讓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九爺請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讓我去看你,我在想是否以後會有很多個第一次,很多個……」

  將絹帕收到竹箱中,仔細看看,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小疊。不知道何時這些絹帕上百轉千回的心思才能全部告訴他。

  先去給爺爺和石風拜年,陪爺爺說了大半日的話,又和石風鬥嘴逗著爺爺笑鬧了會兒,方轉去竹館。

  剛到竹館就聞到隱隱的梅花香,心裡微有些納悶,九爺平常從不供這些花草的。

  屋子一側的桌上放著一個胖肚陶瓶,中間插著幾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兒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開,花朵又結得密,開得正是熱鬧,看著生機盎然。

  梅花旁相對擺著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一個小酒壺正放在小炭爐上隔水燙著。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彎了起來。我湊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爺從內屋推著輪椅出來:「梅香聞得就是若有若無。」我回頭看向他:「不管怎麼聞怎麼嗅,要緊的是開心。」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背著雙手,腦袋側著,笑看著他問:「你要請我吃什麼好吃的?」他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請我坐到桌旁,給我斟了杯燙酒:「你肩膀還疼嗎?」我「啊」了一聲,困惑地看著他,瞬間反應過來,忙點頭:「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還是不疼?」我又連連搖頭:「就還有一點疼。」

  他抿著嘴笑起來:「你想好了再說,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麼動作和話語兩個意思?」我敲了下自己的頭,沒用!摸著自己的肩膀:「沒有先前疼了,不過偶爾會有一點疼。」

  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凍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的什麼?難怪你不是嗓子疼,頭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頭轉動著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著一絲竊喜。石雨在門外叫了聲「九爺」後,托著個大託盤進來,上面放著兩個扣了蓋子的大海碗,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爺面前各自擺了一個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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