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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邊行邊問:「你早晨問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宮准你使用府中竹林,為何要特意在此?」

  「兩個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樣,風姿各異,有如牡丹富麗華貴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嬌憨動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賞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種花獨特的美看到極處。二是世人都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其嬌弱可憐,以後不免總存了憐惜之心,覺得其仙姿靈秀,也會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見很重要,既然有天時地利可以借助,當然不可浪費。」當時初聽紅姑此番道理,讓我和李妍都很驚歎,也終於明白為何那些公子少爺們放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理,卻日日流連於歌舞坊娼妓坊,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確難以想到。

  話說著,已經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時分,西邊天空浮著層層紅雲,暖意融融,越往東紅色漸輕,漸重的清冷藍天下,夕陽中的竹林泛著點點紅暈,暈光中依舊是鬱鬱蔥蔥的綠。

  李妍背對我們,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著她背影看了半晌後,方低聲問:「是你讓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讓她在竹林處等候,並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沒有讓她知道公主要在此處見她。凡事不可不備,但過於刻意卻又落了下乘。」

  公主輕歎一聲:「一個背影竟然讓人浮想聯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萬萬不可辜負她的身姿,此種忐忑心態的確不是在屋內召見能有的。」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公主又看了一會兒,擺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緩腳步向竹林行去。腳步聲終於驚動了李妍,李妍霍然轉頭,唇邊帶著一絲笑意,一手指著落日剛欲說話,看清來人,一驚後立即明白,向公主姍姍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來說話。」李妍仍是磕了一個頭後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頭青絲,除此外再無其它首飾。公主又細細看了李妍一眼,笑著側頭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絕世美玉『和氏璧』,本宮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懾,心中極其不願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從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與我眼光相接,各自沒有變化地移開視線。

  去時馬車中是兩人,回時馬車中只餘一人,剛進園子,李廣利就快跑著迎上來:「公主可中意妹妹?」我點了下頭,他立即喜悅地揮舞著拳頭,歡呼了一聲。

  李延年依舊站在樹下,似乎從送我們走就沒有動過。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見我點頭,猛然一轉身朝樹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廣利驚聲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想要走近,卻又遲疑著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細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過來,對李廣利道:「你先回去。」李廣利看著哥哥,試探地又叫了聲哥哥,卻只見哥哥站著紋絲不動,他只得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開。

  方茹臉帶紅暈,用手絹替李延年吸幹血,一點點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著我說:「也許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落玉坊。」

  我眼睛看著方茹:「不全是壞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臉上一轉,落到我臉上時又變回冰冷:「雖然小妹說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舊無法不厭惡你,你真讓我失望,你就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不惜犧牲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

  我淡然一笑:「厭惡憎恨都請便!不過李妍已經走上一條再無回頭可能的路,你不管贊成與反對,你都必須幫她,用你所有的才華去幫她。」

  李延年木然立著,我轉身翩然離開,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時的淚光點點,很多事情不能解釋,也無法解釋。

  回到屋中,紅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對面,她問:「一切順利?」

  我點點頭:「李妍此次真該好好謝你,你謀劃的見面方式果然震動了公主,讓早就不知道見了多少美人的公主竟然失態,賞人如賞花的言詞應該也已經打動了公主,公主肯定會傾其力讓李妍再給皇帝一個絕對不一般的初見。」

  紅姑掩嘴嬌笑:「混跡風塵半輩子,耳聞目睹的都是鬥姿論色,若只論這些,良家女如何鬥得過我們?現在就看李妍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見皇上。」

  我靜靜坐了會兒,忽然起身從箱子裡拿出那個紅姑交給我的青色手帕,看了會兒藤蔓纏繞的「李」字,心中輕歎一聲,抬手放在膏燭上點燃,看著它在我手中一點點變紅,再變黑,然後化成灰,火光觸手時,我手指一松,最後一角帶著鮮紅的火焰墜落在地上,迅速只餘一灘灰燼,曾經有過什麼都不可再辨。

  我手中把玩著請帖,疑惑地問:「紅姑,你說公主過壽辰為何特意要請我們過府一坐?」

  紅姑一面對鏡裝扮,一面說:「肯定是沖著李妍的面子,看來李妍還未進宮,但已很得公主歡心。年輕時出入王侯府門倒也是經常事情,沒想到如今居然還能有機會做公主的座上賓,真要多謝李妍。」

  我靜靜坐著,默默沉思,紅姑笑道:「別想了,去了公主府不就知道了?趕緊先裝扮起來。」

  我笑搖搖頭:「你把自己打點好就行,我揀一套像樣的衣服,戴兩件首飾,不失禮就行。」

  紅姑一皺眉頭,剛欲說話,我打斷她道:「這次聽我的。」紅姑看我神色堅決,無奈地點了下頭。

  宴席設在沿湖處,桌案沿著岸邊而設。佈置得花團錦簇、燈火通明處應是主席,此時仍舊空著,而我們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隱在黑暗中。四圍早已經坐滿人,彼此談笑,但人聲鼎沸中根本無一人理會我們。

  紅姑四處張望後,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眼中卻略含失望,我怡然笑著,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盞茶後,滿場喧嘩聲中忽然萬籟俱寂,我們還未明白怎麼回事情,只見人已一波波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紅姑對視一眼,也隨著人群跪倒。

  當先兩人並排而行,我還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千歲。」我忙隨著人群磕頭。

  一番紛擾完,各自落座,紅姑此時已經品過味來,緊張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著看吧!」

  因在暗處,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打量亮處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無數次提到過的大漢皇帝正端坐于席中。還記得當年問過伊稚斜「他長得比你還好看嗎」,伊稚斜彼時沒有回答我,這麼多年後我才自己給了自己答案,他雖然長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還是不如伊稚斜好看,只是氣勢卻比伊稚斜外露張揚,不過我認識的伊稚斜是未做單于時的他,他現在又是如何?

  紅姑輕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邊低聲調笑:「你怎麼臉色黯然地盡盯著皇上發呆?的確是相貌不凡,不會是後悔你自己沒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眼看向衛皇后,心中一震,伊人如水,從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彙集在她的身上。燈光暈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驚人的美麗。這哪裡是開敗的花?有一種美是不會因時光飛逝而褪色。

  紅姑輕歎口氣:「這是女人中的女人,難怪當年竇太后把持朝政時,皇上悒郁不得志時會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為她開罪陳皇后和長公主。」

  我點點頭,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酸澀,不敢再多看衛皇后,匆匆轉開眼光。

  平陽公主和一個身形魁梧,面容中正溫和的男子坐於皇上的下首,應該是衛青大將軍,人常說「見面不如聞名」,衛青大將軍卻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陽剛的,氣質卻是溫和內斂的。平陽公主正和皇上笑言,衛大將軍和衛皇后都是微笑著靜靜傾聽,大半晌沒有見他們說過一句話,姐弟倆身上的氣質倒有幾分相像。

  主席上的皇親國戚和顯貴重臣,觥籌交錯,笑語不斷,似乎熱鬧非凡,可個個眼光都時時不離皇上,暗自留意著皇上的一舉一動,跟著皇上的話語或笑或應好,一面奉迎著皇上,一面還要彼此明爭暗鬥,言語互相彈壓或刻意示好。唯獨霍去病埋著頭專心飲酒吃菜,偶爾抬頭間,也是眼光冷淡,絲毫不理會周圍,不交際他人,大概也沒有人敢交際他,從開席到今竟然只有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曾對霍去病遙敬過一杯酒,霍去病微帶著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著那個男子問:「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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