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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山澗青青,碧波蕩蕩,落英繽紛,鳥鳴時聞。李延年琴聲起時,我竟然覺得自己置身于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我雖然對琴曲知道得不多,可這種彈得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

  曲畢聲消,我意猶未盡,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面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色,心中已明白,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

  我微欠了下身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得,為何到我這裡?」

  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低下頭道:「實不相瞞,在下已經去過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長子,父母俱亡,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身之處,天香坊本願收留我們兄妹,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濃》,突然就不願意去天香坊,懇求在下到這裡一試,說務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曲。」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令妹聽聞《花月濃》後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

  李延年道:「是。貴坊的《花月濃》的確別出機杼。」

  我笑起來,《花月濃》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實很一般,落在你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只配一個「別出機杼」。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她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卻居然沒有瞞過她。我自小背的是權謀之術,阿爹教的是世情機變,其後更是親身經歷了一場滔天巨變,進入石府後又費心收集了長安城權貴的資料,而她竟然剛進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透,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堅毅果斷,在流落長安的困頓情形下,竟敢拒絕天香坊,選擇一個聲名初露的歌舞坊。只是她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卻還特意讓哥哥進入落玉坊,所圖是什麼?她為何也想結識平陽公主?

  我細細打量著李延年,他長得已是男子中少見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給你多少錢,我出它的兩倍。」

  李延年神色平淡,也沒有顯得多高興,只是向我作了一揖道:「多謝姑娘。」陳耳在旁笑道:「以後該叫坊主了。」

  我道:「園子裡的人都叫我玉娘,先生以後也叫我玉娘吧!」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叫在下先生。」我道:「那我就稱呼先生李師傅吧!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裡?」李延年道:「初來長安時住客棧,後來……後來……搬到城外一個廢棄的茅屋中。」

  我了然地點點頭:「我剛到長安時,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露宿過呢!」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

  我道:「園子裡空屋子還有不少,你們兄妹若願意,可以搬進來住。」李延年沉吟未語。我道:「李師傅可以領弟妹先來看一看,彼此商量後再做決定。如果不願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色還不算晚,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

  李延年作揖道:「多謝玉娘。」我站起對陳耳吩咐:「麻煩陳師傅幫我送一下李師傅。」又對李延年道:「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送師傅了。」說完轉身離去。

  我命僕婦收拾打掃屋子,又命丫頭去叫紅姑。紅姑匆匆趕來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麼就不見了?怎麼打掃起屋子來?誰要來住?」

  我笑吟吟地看著擦拭門窗的僕婦:「我新請了一位琴師。」紅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師不用住這麼大個院子吧?何況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我回頭道:「等你見了,你就明白了。對了,叫人給石府帶個話,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

  紅姑困惑地看著我:「究竟什麼人,竟然值得你在這裡一直等,明天見不一樣的嗎?」

  我側頭笑道:「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

  天色黑透時,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等僕人領他們來。紅姑神色雖平靜,眼中卻滿是好奇。

  李延年當先而行,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像,但少了幾分清秀,多了幾分粗獷的少年隨在他身後。那他身旁的女子……

  一身素衣,身材高挑,行走間充滿著一種舞蹈般的優雅,身形偏於單薄,但隨著她步子輕盈舞動的袍袖卻將單薄化成了飄逸。紅姑喃喃道:「原來走路也可以像一曲舞蹈。」

  輕紗覆面,我看不到她的容貌,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嫵媚溫柔、寒意冷冽、溫暖親切、刀光劍影。短短一瞬,她眼波流轉,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刀光劍影?!有趣!我抿嘴笑起來。紅姑低低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這個女子居然單憑身姿已經讓看過無數美女的紅姑無話可說。

  李延年向我行禮:「這位是舍弟,名廣利,這位是舍妹,單名妍。」兩人向我行禮,我微欠身子,回了半禮。

  我帶著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滿臉興奮,不停地跑進跑出。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情,可看他仔細看著屋子,應該也是滿意。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屋子,眼光只淡淡在院子中掃了一圈,而後就落在了我臉上。

  我向她欠身一笑,她道:「家兄琴藝雖出眾,可畢竟初到長安城,還不值得坊主如此。」她的聲音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悅耳,而是低沉沉的,讓人需凝神細聽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會覺得這聲音仿佛黑夜裡有人貼著你的耳朵低語,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

  我聳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麼引人注意些,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是你們,而不僅僅是李師傅。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我麻煩,你們也麻煩。」

  李妍道:「我們?」

  我笑道:「兄長琴藝出眾,容貌俊秀。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揣摩了我的意圖,我豈能讓知音失望?」我有意加重了「意圖」和「知音」四個字的發音。

  李妍眼睛裡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瓏。」

  我不知道女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感覺叫惺惺相惜,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形容我此時感覺的詞語,我側頭笑起來:「彼此彼此,我叫金玉。」

  她優雅地摘下面紗:「我叫李妍。」

  我不禁深吸口氣,滿心驚歎,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她已經不能只用美麗來形容,原來天下真有一種美可以讓人忘俗,如果星辰為她墜落,日月因她無光,我不會覺得奇怪。

  第五章 窗影

  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票價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為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著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如今想見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只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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