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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一出宮門就看見前方兩個人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秦長歌住馬,笑道:「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就沒收風滿樓——三!」

  咻的一聲包子神兵天降出現在她馬前。

  秦長歌微微俯身,巧笑倩兮的看著包子,「太子爺,早上好啊,您今天的書念完了嗎?賈師傅說你學業精進,知識面越發豐富,他快教不了你了,建議給您增加老師,臣今日瞧著也覺得太子爺真的進步神速可喜可賀,現在臣就給您找師傅去。」

  說罷一揮馬鞭,輕巧饒過包子便待揚長而去,包子立即一個飛撲,諂媚媚的撲上她的馬頭,「太師……」

  秦長歌打了個寒戰,包子立即轉頭命令油條兒,「太師冷!去!把我的紫貂大氅給拿來!」

  油條立即顛顛領命而去,秦長歌斜睨著包子的媚相,笑道:「你的大氅?我拿來做圍巾?」

  伸手一把提起肉球,往自己馬鞍上一扔,低低道:「你想做什麼,老實說吧!」

  包子立即蹭進她懷裡,呢呢喃喃道:「念了幾天書了,帶我出去散散心,聽說老爹把幽州軍和京防軍換防,將天下兵馬交給你節制,你抽調了一批精銳練軍,乾爹親自幫你練兵,你得帶我去看看。」

  「想去京郊大營?」秦長歌笑吟吟看他,「那是軍事重地,不是軍人不可以進入,你去可以,但得去做個小兵,從最底層做起,不許帶油條兒,我就同意你去。」

  「咱國都監過了,還怕當個兵?」包子嗤之以鼻,「成!」

  「那好,」秦長歌拍拍兒子大頭,「先跟我去個地方。」

  「哪裡?」

  「去看看你的好叔叔。」

  ——***——

  安平宮位於城西南,原先是元獻帝的行宮,後來成為元朝囚禁犯事皇室宗親的地方,西梁建國後,蕭玦素來是個簡樸不愛鋪張的,原先元朝一切建築都只是簡單修葺便原樣使用,安平宮也是如此。

  最愛奢靡的元末帝,連個廢宮也修得頗為華麗,占地廣闊,高牆連綿,只是因為久未修葺,宮牆根的青磚有的剝脫掉了紅漆,斑駁的磚縫裡生出長草,在九月初秋的風中飄搖,顯出了幾分繁華落盡的淒涼。

  在守宮主管太監小心的引導下,秦長歌攜著包子,踏著同樣長滿萋萋野草的磚道進入安平宮,一路景致衰敗,雖然當初的榮華還殘留幾分氣象,但是假山是傾頹的,花朵是蔫敗的,滿地的草胡亂倒伏,池塘幹了大半,塘上觀風亭欄杆也壞了,遠遠望去如同失去牙齒的空洞的嘴。

  世事如棋,棋局中每個子都不能操控自己的落局,都只能被動接受自己的結局,如同昔日繁盛的安平宮不能阻止自己的沒落,如同盛極一時的趙王蕭琛不能挽救自己的敗局。

  英傑下場淒涼,便如紅顏無奈老去,一般令人蒼然感慨,何況,如果這一幕看在那曾經情意深摯的兄弟眼中,又會是怎樣的疼痛感受?

  秦長歌突然明白了蕭玦昨日的心情,心底升起淡淡疼痛。

  在卷起滿地亂草的風中停住腳步,秦長歌遠望著前方那一角飛簷,吩咐那太監,「你下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太監不敢多話的退下,雖知道與規矩不合,但這兩人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權傾天下炙手可熱的太師,誰敢阻攔?

  自進入安平宮就一直很安靜,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包子突然牽牽秦長歌一腳,嚴肅的道:「娘,問你一個問題。」

  秦長歌蹲下身,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心底有隱隱的預感,平靜的道:「你問。」

  「我想起我的祁叔叔和容叔叔了,」包子抿著嘴,不看老娘,只看著前方枯乾的荷塘,「你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裡?」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淡淡一笑,等兒子這一問已經等了很久,原以為他早就該問的,不想這小子看似莽撞彪悍,心思卻有城府,居然一直沒問,直到今天,安平宮衰敗的淒涼景色面前,那小子被牽動情緒,終於問出了口。

  秦長歌也曾經想過很多次萬一兒子問起怎麼回答,然而今日真正聽見這個問題,她突然決定實說。

  「你祁叔叔回中川當王了,將來你去中川,還可以見到他,你容叔叔,去了。」

  「死了?」包子問得很平靜。

  「嗯。」

  包子扭過頭去,半晌,輕輕拔了根草,在指間繞了繞,編了個很醜的蚱蜢。

  「你看,」他將蚱蜢遞給秦長歌,「我小時候總愛在大街上找娘,找了回去祁叔叔容叔叔再給人家賠禮把人家給送回去,我以為他們要罵我,他們都不罵,祁叔叔做他那個恐怖的糖給我吃,容叔叔就給我編蚱蜢,他編得比我還醜。」

  他對著秦長歌綻開一個夢幻般的大大笑容,道:「那糖難吃,那蚱蜢一玩就散,真可惡。」

  秦長歌定定的看著他,半晌將手一伸,輕輕道:「兒子,想哭就哭吧。」

  「哇!」

  包子猛的撲進老娘懷裡,將腦袋拼命的向她懷裡紮,聲音嗚嗚嚕嚕的傳出來,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可是我再也……再也玩不到了……」

  秦長歌抱住兒子,輕輕拍著他小小的背脊,低低在他耳邊道:「容兒,我們的一生裡,永遠都在經歷離別,這是所有人都必須接受的現實,而你,你是將來的西梁甚至是天下的大帝,你所要面對的殘酷事實,會比普通人更多……我的孩子……哭吧,哭吧,但望哭完這一場,此生裡你便再不懼面對任何森涼的命運……」

  「我可不可以……不要這個皇帝……去換永遠的不要……離別?」

  「這不是選擇題,人生裡有無數選擇題,唯獨生死不是,」秦長歌給兒子拭淚,「那些陪著你長大的人,那些曾經將你抱在懷中的人,那些愛過你的人,他們終有一日要離開,不過早與遲而已,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接受,並讓自己過得更好,幫那些未能將生命之途來得及過完的人,活出雙倍的精彩來。」

  「對不起,」她靠在不住抽泣的包子耳邊,輕輕道,「我很抱歉,我是個不合格的娘,我讓你一歲就失去母親,四歲之前靠在大街上找娘來彌補心裡的空缺;我沒能給你完滿的幸福的雙親俱在的童年,你會說話時,最先會叫的不是爹娘卻是叔叔;我沒能保護好你的等同親人的叔叔,甚至故意讓你過早的知道人生的殘酷和離別的無奈,我始終在打碎你的琉璃世界,卻不能給你提供幸福無憂的童年……溶兒,對不起。「

  包子深深埋在她懷裡,伸出小小手臂,將她努力的抱了個滿懷,抽噎道:「不……你來得很及時,你讓我找到了親娘,你給我最大的自由,你沒逼著我留在冠棠宮傻兮兮的做木頭太子,你讓太子去做掌櫃,你讓掌櫃滿地瘋跑去開分店做廣告,你讓我知道我該知道的,你讓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沒有人比你更好。「

  秦長歌吸了吸氣,抬頭望天,突然覺得自己也要嚎啕大哭了。

  此生重來,顛沛流離,艱險不斷,時時覺得疲累,時時難忍傷心,然而今日此刻,忽覺走這一遭終究一切不枉。

  她輕聲嘆息著,抱緊了懷裡小小的身體,只覺得這一刻時光靜好,卻已什麼都不必再言。

  她不願意說話,卻有人不願成全這對母子寧靜交心的一刻。

  那一大一小的溫情相擁,在落魄心寒的人眼中,如此刺目。

  「真感人啊……西梁尊貴的太師大人,哦,不,尊貴的皇后,你想哭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你曾親手造成了多少人的生死離別,那時你怎麼沒哭?「

  那聲音極其譏誚,帶著淡淡的漠然和輕蔑。

  「你這樣的人,也會因為離別而想流淚?你,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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