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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於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並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的環顧四周,最後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那悍厲無畏,將自身血肉視若草芥般的一舉,是他所為。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曬,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仿佛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灘。

  被他擋在身後的蕭玦突然推開沖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便毫無後患!」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傢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後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雲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遊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雲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

  蕭玦一直穩穩立於長廊,直到那聲音完全消散,他抬起頭,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然後,無聲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傷疤

  秦長歌細心的擰著金盆裡的絹布,動作輕柔,心裡卻在惡狠狠的暗罵。

  那麼多侍女,為什麼偏偏在自己經過他身邊時,那個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順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來侍候,無人之處對她展現滿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幾分哀懇。

  秦長歌默然一歎,也無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無論如何,她現在就是一小小宮女,難道還會抗命?

  秦長歌微微笑著,趁著屋內無人,毫不客氣拉開蕭玦衣襟,手指輕輕按在他因練武不輟,而較常人更為強健光潤的麥色肌膚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蕭玦還是那個逞能強硬的脾氣——上官的劍,不是那麼好相與的,青衣人拼死救護,強大無倫的劍氣還是穿過青衣人肩背,透入蕭玦胸口,裂膚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劍氣,多少傷了點蕭玦肺脈,他又心緒不寧,以至於昏厥——其實沒那麼嚴重的。

  只是……上官的劍,好像有留情之處呢?

  這個老怪物,根本就不是為殺蕭玦來的?

  想著先前上官走時說的話,秦長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彈,眯著眼看著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輕輕的按在他平靜有力跳動的心口上。

  掌下肌膚,溫熱細膩,極有彈性,掌下心臟,跳動有力,聲聲入耳。

  隱約間想起當年,戰場之上,蕭玦經常受傷,他又是個不懼艱險勇於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劍叢,管他橫屍百萬,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猶自能戰,他定然是要橫劍縱馬上前,先殺個痛快再說。

  她卻是個懶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時時伴在他身側,他受傷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練就了一手嫺熟的包紮技術,成了他專用的軍醫。

  秦長歌手指緩緩移動,探入衣內。

  輕巧然而準確的,摸到頸下三分,虯結而起的一道傷疤。

  不長,卻很深,以至於癒合之後,肌肉筋脈再也不能舒展,團結在一起,成了一個猙獰的疤。

  猙獰的疤,刻在誰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戰場,與北魏開國之主,魏元獻的生死一戰。

  西梁史書上,白紙黑字的記述:

  初,魏元獻兵盛甲於天下……是年冬,決戰於赤河關隘定陽,魏軍勢盛,以四十萬軍圍之,魏王元獻勢驕,列營百餘,強攻定陽,曰:百萬之師,所過如卷,蹀血而進,必屠此城,前歌後舞,顧不快焉!魏軍未至,帝使靜安王密赴偃陵,調平偃軍轉救之,武威公率精銳取魏軍禹城,禹城,魏軍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則扼魏軍之喉,帝后獨守定陽,堅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陽,神奪氣沮,值靜安王馳援至,帝親帥三千騎,夜踏魏營,初戰告捷,其時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後命偽制勝報,射入陽城,又命死士佯闖魏營,故遺戰報,魏軍得之,一日三驚,勒卒自持,帝將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決戰赤河蒼龍之野,戮魏軍大將成羽,創魏王元獻,是役血流漂杵,積屍遍野,魏軍倉皇北遁,于禹城再遇武威……所遺軍士,不過二三停矣,值此一役,兩軍之勢逆矣,魏王終朝逡巡而不敢進……我西梁萬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書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於將一切腥風血雨淡化,冷靜的凝固于永恆的時光之中,只有參加過戰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記,那些餐風飲雪,艱難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殺伐的日子。

  天寒地凍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傳至,秦長歌偽造的戰報卻已射入城頭。

  長嘯的飛箭如煙花,帶著同樣如煙花般令人振奮的消息射入城內饑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揮飛著熱淚的擁抱裡,那些無邊無垠的歡呼雀躍裡,蕭玦一步跨上牒垛,于萬眾欣喜仰望的目光裡,神采飛揚的下令,窮盡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給今日出征的將士盡飽而止。

  數月未吃飽飯的將士,歡笑領回了那摻雜著黍,糠,秫米,甚至還有不知名的曬乾的蟲屑的飯,席坐於地,枕著破敗的麻袋,長滿凍瘡裂出無數血口的手捧著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歡笑著說,總算能做個飽死鬼。

  秦長歌和蕭玦,吃得也是這飯。

  蕭玦倚著城牆,抱著飯碗,吃得很香,秦長歌看他半晌,將自己的半碗飯撥到他碗裡,蕭玦啊的一聲,瞪她一眼,再撥回來。

  秦長歌又撥過去。

  蕭玦再撥回來。

  爭執中灑落幾粒飯,蕭玦趕忙揀起填入口中,笑道:「這飯是你灑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飯了,你別再推,再推我生氣了。」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今夜,蕭玦堅持要率軍偷襲敵營,因為他知道,城裡已難以支撐,魏軍白日裡接到禹城已下的戰報猶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軍正在趕來,此時踏營裡應外合,正是最佳良機。

  但那是三十萬人馬。

  以三千對三十萬。

  只有蕭玦敢為。

  秦長歌那段時間因為疲憊而缺乏營養,一直發著低燒,不明原因的熱病令蕭玦擔心,他下了軍令,嚴禁秦長歌跟隨出戰。

  那夜,三千勇士靜靜磨刀,水渠邊喂飽瘦骨嶙峋的戰馬。

  那夜聽慣了的深遠的號角,於夜色中緩緩低訴,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處處白骨,斑斑鮮血,和著那一輪孤寂冷漠看人世間爭奪殺戮的月色,都幻化成無數雙戰死荒原永生難歸故土的遊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裡飄搖不休。

  那夜月光慘淡,猩紅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蒼茫,蕭玦領三千勇士,馬銜枚,蹄裹布,一路潛行。

  安靜迅速,如長蛇般掠草而行的隊伍,難以發覺遠遠跟隨著的那個纖細身影。

  夜色至深時。

  蕭玦飛渡定河,將近敵營,去枚擲布,揚蹄而起,一頭撞入敵軍腹地!

  第三十五章 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殺氣,飛蹄而來,馬蹄聲咚咚擊響暗夜裡沉寂的大地,如擂響的戰鼓,敲擊碎了懵懂沉睡人們的美夢。

  那陣起陣落的馬蹄聲,猶如催命的號角,滴血的刀鋒,帶著極野之地鐵腥濃厚的氣味,如夜空中跨越蒼穹閃電一掠,抬眼間便馳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萬人的肅殺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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