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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多爾袞猛地一顫,倏然抬起頭來,目光冷峻森沉。

  韓應奎抖若篩糠,「是……小的,不敢……胡言亂語……娘,娘娘玉體……」

  我虛軟地癱倒,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皇上饒命,小的……惶恐……皇上若是不信……可請,請軍中御醫容後複診……」

  孩子……我的孩子……

  手掌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心如刀絞,淚雨漣漣。

  「別哭……」皇太極忍噎抱住我,面色雪白,一字一頓地說,「朕乃一國之君,受天庇佑!沒道理保不住咱們的孩子……朕以天子之名向上天祈誓,願以帝王之尊換你母子安康……」

  願以帝王之尊,換母子安康!

  我徹底崩潰,捂著嘴,嗚咽抽啜,泣不成聲。

  蒼天啊!你既然成全了我與他之間跨越四百年的恩愛纏綿,為何又要這般狠心地百般折磨我們?

  為什麼?為什麼……

  正月初十,不僅多爾袞與豪格帶同左翼軍連戰大捷,自長山來南漢來會,杜度、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亦運輜重炮車抵達,與大軍會師。

  清軍實力大增,皇太極命人架起紅衣大炮,炮口對準南漢山城內不停轟擊,李等人被困城內,糧草不濟,沒奈何派了使者前來遞交國王書函。

  信中頑愚之心盡收,屈服地稱呼皇太極為「皇帝」,可見李亦承認皇太極稱帝,只是信中卻仍無投降之意。

  我因身子虛弱,受醫囑不得不臥榻休養,為了腹中的胎兒著想,我絲毫不敢妄動,韓應奎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無有不應,只求上蒼垂憐,能讓我得幸保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

  然而軍中生活艱苦,常人難以想像。我的日常起居不可能讓侍衛或者韓應奎這些大男人伺候,皇太極又因軍務繁忙,即便他憂心我的身體,有心照拂,卻也是無術。

  平坦的小腹用手撫摸,已能感覺微微隆起,感覺像是自己胖了,添了個小肚腩。我內心歡喜,在床上老老實實躺了幾日,忽聞多爾袞等人奉命率領左翼兵約三萬人,大小戰船八十餘隻,往攻江華島。

  多爾袞果然驍勇,十八日出發,到得二十二日方抵達江華島渡口,僅隔一天,便有捷報傳回,清軍已然佔領江華島,俘獲朝鮮王妃一人、王子二人、閣臣一人、侍郎一人,以及群臣妻兒家眷等無數。

  皇太極有心提前結束戰事,竟是不擇手段,狠辣地將這些女眷作為要挾手段,逼迫李等人投降。

  李與文武百官先還是不信,二十六日,朝鮮使臣洪瑞鳳等人出城至清營覆書,皇太極命英俄爾岱拿朝鮮大君的手書示之。洪瑞鳳大驚,第二日回城,沒隔半日工夫,南漢山城上空隱隱傳出一片淒悵的號啕聲。

  這哭聲擾人,特別是到了夜晚,更是清晰可辨,催人心碎腸斷。我一夜噩夢,驚慌掙扎間皇太極摟住我在耳邊不斷細語安慰,我這才全身大汗淋漓地混沌睡去。

  第二日醒來,感覺身下有種濕漉的異樣,膽戰心驚地探手一試,指尖上竟是一片黯淡血紅。我頓時眼前一黑,牙關緊扣,生生地閉過氣去。

  「悠然……悠然……」

  「娘娘!醒醒……皇上,娘娘若是再這麼昏迷不醒,於腹中胎兒有損無益……小的無能,只恐保不住……」

  迷蒙間我猛地一顫,受刺激地掙扎著撐開了眼瞼,眩暈無力地:「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悠然!」皇太極瘋狂大叫,滿臉的心痛,「你比孩子更重要……」

  「不……」我潸然淚下,哽咽,「我要我們的孩子……」我顫抖著抓著他的衣袖,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從心底油然升起,「我盼了多久……你明知道我苦盼了多久……我要這個孩子!」我傷心欲絕,任性地垂淚望著他,咬唇抽泣,「我要這個孩子……」

  「好!」他吸氣,語音哽咽,悲痛難忍地摟我入懷,「這個孩子咱們要定了!傾其所有,我也會守護住你們……為了你,普天之下沒我皇太極辦不到的事!」

  就在這一天,朝鮮國王李遞交降書,稱皇太極為皇帝,朝鮮為小邦,自己為臣。

  皇太極敕諭李,提出受降條款共計十七條。

  我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軍中醫療條件甚差,軍醫們出門只帶了治療外傷的一些常備草藥,像我這種胎氣不穩、下血不止的狀況,別說韓應奎並非專攻婦科類的大夫,即便他是,也苦無良藥保胎。

  我不清楚韓應奎到底和皇太極說了些什麼,只是這兩日皇太極面色愈發難看,看著我時常常流露出一種心痛到絕望無力的眼神,這樣的眼神讓我覺得心底冰涼,生不如死。

  三十日辰時,李脫下龍袍,僅著一襲青衣,帶領群臣出西門至漢江東岸的三田渡受降壇,獻明朝所賜敕印。

  我軟綿綿地坐在皇太極身後的軟椅之中,全身裹著雪白的貂裘,寒風蕭蕭,李顫巍巍地帶著自己的三個兒子,手捧敕印一步步走向受降壇。

  壇為九層階,皇太極面南而坐,黃傘齊張;兵甲旗纛,森列四周;精兵數萬,結陣擁立;張樂鼓吹,四野震撼。

  英俄爾岱在前替朝鮮君臣做前導,先引至壇外,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禮,一會兒又領至壇下,再行三跪九叩之禮,皇太極在座前冷笑一聲:「悠然,你瞧,如今他可還能再狂妄麼?」

  我知他是指登基大典上受辱一事,如今細細回想起來,不禁欷歔感慨。使臣的不屈,結果卻是換來君王的受辱,只不知這時李心裡該是何等滋味。

  在英俄爾岱的引領下,李父子緩緩步上臺階,我瞧他神情憔悴蒼白,一身青衣被風吹得撩起袍角,越發襯得整個人蕭瑟慘淡。

  皇太極命李坐於左側,之後是大清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等,再次是李長子。右側仍是按序坐著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等,其次是李次子、三子,再次是蒙古諸王。朝鮮大臣坐于壇上東隅,江華島被擄之臣坐於壇下西隅。

  少時,坐定舉宴,宴間行射藝表演。我坐在皇太極之後,始終感覺左側有道目光凜冽地鎖在我身上,然而每次我抬頭探尋時,那道目光卻又立即消失不見。

  待到宴罷,皇太極命英俄爾岱賜李黑貂袍套、白馬雕鞍,又賞給世子、大臣等人貂皮袍套。賞賜完畢,又下旨令朝鮮君臣會見被俘的嬪宮及夫人,一時壇上親人得見,相對哭泣。

  哭聲淒厲,我聽得心裡又酸又澀,幾欲落淚。便在這時,皇太極騰身而起,貼耳關照了英俄爾岱、馬福塔兩人幾句話後,轉身大步走向我。

  我抬眼詫異地望著他,他微微一笑,低頭攔腰將我抱入懷裡,「悠然……我帶你回家!」

  「回家?」

  「是,回家……和咱們的孩子一起……回家!」

  崇德二年二月初一,皇太極將江華島所獲人畜財幣,賞給各旗將領,同時宣告清軍主隊將先行班師回朝。

  二月初二,大清軍隊分兵四路,一路攜帶朝鮮世子夫婦為質,並其僚屬,從大路撤退;一路翻逾鐵嶺,出鹹鏡道,渡頭滿江退去;一路由京畿右道山路,至平安道昌城碧潼等地,渡鴨綠江上流撤離;一路由漢江乘船下海,悉取沿海舟楫,以碩托、孔有德、耿仲明等所領,率同朝鮮舟師,攜帶紅衣大炮,攻取皮島。

  為了儘快返回盛京,皇太極特命多爾袞、杜度率領滿、蒙、漢大軍,攜所俘獲在後行慢行,而他與我則在正黃旗侍衛的扈從下,快馬加鞭、馬不停蹄地輕騎而奔。

  回家……多麼倉促的一個抉擇!

  這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皇太極把這次出征的原本能獲得的收益無奈地放掉了一部分,作為一個向來身先士卒、親臨第一線的皇帝,他在勝利的最後關頭很不負責地把一堆爛攤子丟給了多爾袞——那個他最疼愛的弟弟,同時也是他最防備的勁敵!

  為了我,他不得不把這一切全權托給了多爾袞!甚至還狠心撇下攻取皮島這麼重要的戰事,義無反顧地撤出朝鮮境內!

  這一切,只為了我……只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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