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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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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門外河水滾滾,船身悠蕩,已然離岸駛向江心。我從頭冷到腳,絕望地慢慢滑倒身子。 一隻顫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調陡然從高處跌落,餘下的唯有戰慄的低喃私語,「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請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勁加強,我被他扳過身子。 在與我目光相觸的一刹那,他雙肩明顯一震。 啊……我悲涼地低歎一聲。 最後一次如此近地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見他髮際已是間雜銀絲,可如今一瞧,竟是蒼老如斯,滿目白髮。 「東哥……」他顫抖著雙手捧著我的雙頰,細細地摩挲,「真的是你麼?真的……」 「大汗!她不是東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著撲了過來,一把拖住努爾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點啊……來人!來人!來人哪——」 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艙門外湧進一群披甲侍衛。努爾哈赤陡然怒吼:「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一把搡開阿巴亥,朝那群侍衛揮手,「滾出去!沒我的命令,一個都不許進來!滾——」 侍衛們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連帶艙內的那些宮女太監也全被努爾哈赤瘋狂地趕了出去。阿巴亥面無血色,慘然地站在角落裡,雙手抵著艙壁,勉強支撐著發顫的身體。 「東哥……東哥……」他呢喃自語,眼眸綻放異彩,如癡如狂,「你是來接我的麼?好……好……」 我突然察覺這時的努爾哈赤不太一樣,他的唇色灰白,顴骨處透出一抹潮紅…… 阿巴亥終於掙扎著站直身,指著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膽敢在大汗面前裝神弄鬼,大汗病得糊塗了,我卻還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驚訝地看了眼努爾哈赤,果然見他神情有些頹敗恍惚。難道說……努爾哈赤當真是病了?而且,病勢不輕?! 「我沒糊塗……」努爾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地板上拖了起來,語氣肯定而執著,「她是東哥!我不至於老糊塗得連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都認錯!她——是東哥沒錯!」 「大汗你……」阿巴亥氣得臉色鐵青,「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輩子,守了你一輩子,結果……你卻對我說,東哥是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努爾哈赤冷冷地橫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阿巴亥劇顫,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因為這個……我得你榮寵眷愛,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東哥!大汗——」她眼角滾落淚水,歲月在她臉上刻畫下的痕跡,讓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憐憫,記憶中如花般的少女,轉眼已成三十六歲的婦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為什麼我樣樣都不如她?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對她念念不忘,為什麼……」 我明白她這句話不單單指努爾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悲。正欲對她說上兩句,突然面前的努爾哈赤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居然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慘然大叫,撲過來緊緊抱住努爾哈赤號啕慟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顧啊……」 我驚駭無比,一時沒能醒過味來。 阿巴亥淒淒慘慘地哭了一會兒,努爾哈赤才低低地呻吟一聲,勉強支撐著掀起了眼瞼。他眼珠亂轉,似在搜索著什麼,過得片刻,眼眸焦灼地轉向我,視線牢牢地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還在……」他歎息。 我心裡一陣抽痛。眼前這個垂死老邁的努爾哈赤,給人一種強烈的英雄垂暮、無奈而淒涼的滄桑感。 這個男人啊——他可是努爾哈赤!馳騁于白山黑水之間,打下江山,叱吒風雲的大金國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氣,臉色漸漸恢復平靜,眼波清澈,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似乎又一點點地回到了他身體裡。 「過來!」他擲地有聲,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是東哥,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想著這興許能從他嘴裡討到立儲口諭,便大著膽子跨前一步,「你說!」 阿巴亥驚疑不定地打量我。 努爾哈赤目光如電,「你愛不愛我?這一生,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後仍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不愛你……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爾哈赤驀地仰天大笑,狀若瘋狂,「果然是東哥!果然不愧是東哥——」頓了頓,目光冷厲地瞪向我,「你應該記得我曾說過,我這輩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筆直地指向我,鋒芒萬丈,我渾身發顫。 「宣大金國汗諭旨——」 腳下一軟,我撲通跌倒在地,努爾哈赤的話語因此而停頓住。 我駭然地呆望他,他靜靜地與我對視。波光溢轉,狠戾的神色漸漸從他眼中淡去,化做一縷似有似無的癡戀之情。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線,灰白色的嘴唇繼續緩緩開啟…… 我的思緒呈現一團空白,茫然無措間忽見努爾哈赤神情遽變,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團,身軀震顫著,嘴裡竟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濺了阿巴亥滿頭滿臉。 「大汗!」 胳膊頹然垂落,他靜靜地躺在阿巴亥的臂彎間,無聲地凝望著我。 我驚懼地看著他的瞳孔一點點擴大、渙散……最終帶著一縷難言的複雜情愫,沉痛而不甘地合上了眼瞼。 「大汗……」阿巴亥呆了兩三秒鐘後才恍然省悟,抱住努爾哈赤,將他緊緊擁進自己懷裡,顫聲慟哭。 靉雞堡離瀋陽僅有四十裡路程,努爾哈赤殯天后,護衛的兩黃旗兵卒亂作一團,船隊連夜航行,緊跟著棄舟換車,疾趕慢趕地行至午夜時分方才趕回瀋陽。 未及入城門,便聽四下裡一片嗚咽之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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