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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我早沒了用餐的興致,整顆心好奇地掛在哲哲身上。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突然來訪,肯定不會是單純地來找我閒話家常。

  才一見面,哲哲與我四目相觸,已然恬靜地笑起,「正好經過,進來瞧瞧你,你最近氣色似乎不太好……」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在名分上她和我屬於大妻對次妻,按著尊卑禮數我原該向她行禮,可是面對著這個年歲只有二十出頭的嫺靜女子,我這個家禮實在施不出來。她若是非要認為我倨傲無禮,目無「尊長」,那我也只得苦笑了。

  「不知道福晉這是要上哪?還勞煩你恰好經過來瞧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著痕跡地開口試探,我就不信她會當真無聊到恰好經過我的門口。

  「嗯,我去西屋……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給烏拉那拉氏賀喜呢?」

  「賀喜?」

  「是啊。」她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擱下手裡的茶盞,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有些尷尬,「那算了,我自己去吧!」

  「等等!側福晉她……」我調轉視線,猛地看向歌玲澤。

  歌玲澤微微一顫,低聲道:「回主子,西屋那邊昨兒個連夜叫了大夫,那個……側福晉有喜……」隨著最後兩個字的音節囁嚅地消失在她唇邊,我猛地一震,猶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刹那間從頭冷到腳。

  不知道哲哲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貝勒府的,渾渾噩噩,只覺得眼前看什麼東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等到意識漸漸地恢復清醒,才發現自己竟是走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正站在熱火朝天的鐵匠鋪街對面。

  這裡位於赫圖阿拉東門,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鐵匠鋪街魚龍混雜,多半住的是八旗的包衣奴才,以打鐵為生,八旗精兵戰時所需的鐵器兵刃都是由此處造出。

  環顧左右,薩爾瑪和巴爾在身後丈許開外緊跟不舍,這夫妻倆滿頭大汗,卻連擦一下也不敢,只是瞪大了眼睛盯住我,生怕一個不留神被我跑掉似的。

  我苦笑,烈日當頭,七月的酷暑能把人給烤化了去。

  汗浸得貼身的薄衫盡濕,我吁吁地喘氣兒。

  「讓開——讓——謔……謔……前頭的人看著些,讓一讓……」

  猛然回頭,卻見一群馬匹簇擁著擠向我,我趕緊避開,目送這百余匹馬擦身而過——這些是養在內城馬廄的官馬,看這情形是要出東門到城外去放牧。

  道路狹窄,加上有些馬兒懼火,那些打鐵聲也極易刺激它們,是以馬群走得既慢且亂。

  等我回過神,再巡視左右,竟是已找不到薩爾瑪和巴爾的人影。留心尋了半天也沒看見,想必方才走散了。於是只得一路往西街尋去,走走停停,不時張望。

  約莫在街上逛了一個多時辰,我又累又餓,頭頂陽光褪去,忽地風雲變化。夏日裡雷雨竟是說來就來,半點也不由人。

  豆大的雨點劈啪砸下時,我狼狽地躲進一處角門下避雨。屋簷建得不是很大,並不足以讓我容身,我正想著這下子可要遭罪了,忽然後背貼著的木門一松,我險些向後跌倒。

  「咦?下雨天還來?爺不是囑咐您了嗎?說過往後不必再來……」

  滿臉是水,額前劉海遮蔽住了眼睛,碎發黏在頰邊,有一綹竟然跑進了我嘴裡。我隨口吐出髮絲,抹了把臉。

  眼前的男人四十出頭,國字臉,中等個頭,人長得倒算魁梧,可是面生得很。我眯著眼連睨兩眼,還是沒能想起他是誰,可瞧他的樣子分明是在和我說話。

  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應答。

  「唉,您還是先請進來吧……」見我還在雨裡淋著,他忙將手裡的油紙傘遞過來。他弓著腰身,眼瞼低垂,態度恭謹得似乎不敢多瞄我一眼。

  我茫然地將傘接了過來,捏住傘柄輕輕打了個轉,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慢慢地在前頭領路。

  打角門進去,拐彎便是座小巧別致的園子,左右兩旁稀稀疏疏地種著一排排果樹,雨滴在枝葉上,窸窣發出聲響,空氣裡彌散著一股淡雅的香氣。

  「今兒個是爺的壽辰,可爺不讓下邊奴才給大操大辦,大清早起來就把自己關在東閣裡……」我一愣,不由得停下腳步。

  他似乎當真已把我錯認成他人,竟是絮絮地說個不停,我原還想問他借個地方躲雨,這下子反倒不好意思啟口了。正發窘為難,他忽然詫異地回過頭來,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後,又趕忙耷下腦袋,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下鵝卵石子鋪就的路面,甕聲甕氣地說:「那……奴才就不打擾了,奴才告退!」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轉身就一溜小跑地走了。暴雨滂沱,我抬手欲喊,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園子裡早沒了他的身影了。

  尷尬地站在雨裡,我莫名其妙。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雨越下越大,我不敢多待,忙急匆匆地順著原路返回。沒走幾步,忽然一陣咻咻之聲接連不斷地從西北角傳來,我好奇地側目望去,透過稀疏的綠葉間隙,一個穿著月白色馬褂的頎長身影飛快閃入我的眼簾。

  呼吸猝然一窒,我踉蹌地後退半步,擎著的雨傘脫手滑落。

  吧嗒……傘摔在地上,滴溜溜地圍著我腳邊打了個轉。

  挽弓,搭箭……每一個動作都是那般的熟練流暢,宛若一幅完美的圖畫!

  雨幕如簾,嘩嘩的水聲仿佛已經不存在,我的耳際只能聽到那連續的咻咻聲,聲聲清晰。三枝羽箭應聲釘在對面的箭靶上,持弓的胳膊垂下,鐵胎巨弓的一頭支在地上,他緘默無語,大雨澆灌,水滴滴答答順著他的發梢、衣擺往下落,那個肩膀微聳的背影在淒涼的雨中,顯得孤獨而又落寂。

  我咬著唇,水滴從我臉頰滑落,我卻已分不清,這到底是雨還是淚……

  驀地,他甩手一揚,那柄巨弓嗖地被他扔出老遠,啪的一聲砸在樹幹上,竟被硬生生地撞斷,弓弦高高地彈起,碎木飛揚。

  然後……他突然扭頭!

  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縮起身子,急急忙忙地將傘從地上撿了起來,雙手顫抖地將傘面朝前傾斜,試圖遮擋住他的視線。

  無聲無息,我卻分明從傘下看到一雙鹿皮靴子停在我的面前。心兒狂顫,這一刻我真想把傘一丟,轉身逃跑。

  衣衫已被雨水淋濕,我張大嘴,用盡全力痛苦地吐納呼吸。

  「不是說……再不用來這裡了麼?」聲音醇厚低沉,略帶沙啞,我突突狂跳的心卻因為這句話倏地停住了。

  愕然。

  「回去吧!以後都別再來了……你畢竟不是她,不管你如何做,你始終不是她。即便你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首飾,裝扮得再如何相似,你畢竟不是她……」

  我悠悠一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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