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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於是,底下的事順理成章地發生了,我被小秋帶回了家。當時的情景別說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我見了都怵得慌。家裡一團亂,小秋的父親被人打得滿身是血靠坐在大門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裡嬰兒的哭啼聲哇哇響,小秋母親產後虛脫,已然昏死過去,嬰兒臍帶還繞在脖子上,小臉漲得發紫……

  如今,小嬰兒已經五個月大,粉嘟嘟的小臉圓圓胖胖的,養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當日情景來,仍是叫人手腳發軟。

  小秋母親紮曦妲本著女真人的習俗,非讓我這個采生人替嬰兒取名字——采生人一詞,我記得以前曾聽幼時的皇太極提起,但卻不是甚為瞭解其中的含義,之後我含糊其意,揣測所謂的采生人該是指接生之人吧?

  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女真人其實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為采生人,采生人對於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似乎迷信的信仰和習俗讓我實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將來多半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還能教小秋認字嗎?」小秋背著一簍豬草,經過牆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地看著我。

  我抱著嬰兒曬太陽,憐惜地摸了摸小秋的頭,「幹完活兒了麼?」

  她舔舔乾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喂豬……」

  我歎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昨天教你寫了自己的名字,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說我寫得沒錯,他說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這個樣的!爹爹還誇姑姑是個有學問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戶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媽媽讓我跟著姑姑好好學!」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著地上的兩個字說:「今兒個教你認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著這兩個字,懷裡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後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說:「你先去幫媽媽幹活兒吧,一會兒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

  小秋戀戀不捨地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沒來,紮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於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羊毛皮褥裡,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地推門而入,只見簡陋的堂屋內,黎艮精神委頓地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紮曦妲顫抖著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麼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著憤怒和委屈說道:「還不就為了那偷采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時有邊民越境,采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衝突時有發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展到後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不只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余戶,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於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紮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帶頭打我的人裡頭還有你的一個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紮曦妲氣得雙手發顫,臉上陣青陣白,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爹爹!爹爹!你不要罵媽媽!媽媽沒有錯……」小秋大叫著撲進父親懷裡。

  夫妻之間的家務事我原不該管,更何況這個家庭背景確實複雜,牽扯了太多的國家民族的恩怨。然而,當看到黎艮憤恨地將怒氣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將她一腳踹到地上時,我再也忍耐不住,發怒了。

  從桌上端起那盆為清潔擦洗傷口而準備的冰水,我嘩的一下潑到了他的頭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靜一下頭腦!」黎艮氣得暴跳而起,我隨手抓住靠門的門閂握在心裡,準備著他如果還沖過來,我就照他腦袋上的破口子再來那麼一下!

  「爺!」紮曦妲突然沖到他背後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別嚇著孩子!」

  黎艮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懷裡的孩子身上。

  我冷冷一笑,「出門受人氣,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你可真是大老爺們,好有男人氣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紮曦妲連連大叫,「阿步,爺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心裡憋得慌,他並不是真的要打罵我們!爺平時待我們母女極好……」

  真是傻女人呵!這個社會亂得太不像話,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種財富的象徵;地位不怎麼樣男人卻還是如此,雖是貧賤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卻已是根深蒂固地紮在他,甚至她的心裡。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還瞎摻和個什麼勁?氣悶地將門閂鬆開手,把熟睡無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裡,也不管他現在吹鬍子瞪眼,只是說道:「要生存就難免會受氣,這是沒法逃避的問題,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親人,你求存的動力不是要為她們謀求幸福安定麼?何苦讓自己痛苦,又讓妻兒遭罪?」

  黎艮錯愕地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夠聽明白幾分我說的話,只是突然覺得這種簡樸的生活已被打亂,令我開始滋生厭煩之心。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讓我在有限的生命裡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吧!

  因為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後,第一次萌生了離開蘇密村的念頭。

  原本打算過完年便動身去撫順,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小白長期缺乏運動,膘肉已被我養得太厚!這個時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裡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丟下它不管不顧,於是只得計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小白進行強化體能訓練,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它瘦下去,恢復以前的彪悍體形!

  小白的性子其實一點都不像明安所說的那樣溫順,這我打從開始養它時就發現了。它心情不爽時,甚至會咬傷大白。倒是大白那個看上去兇猛無比的大塊頭,面對小白的無理挑釁,卻常常是毫無反抗,默默忍受,脾氣好得無法想像。

  小白懶惰了半年之久,再讓它奔跑跳躍,它或許會貪一時新鮮,可時間長了,它就寧可縮回簡陋的草棚裡呆著,任由打罵都不肯再出來。

  於是,一個月的訓練計劃被拖延成了三個月……

  四月十五,我終於準備動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使勁拉著我的袖子,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哭。紮曦妲給我準備了一斤雞蛋,都是煮熟的,讓我帶著路上吃。黎艮沒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實他早把我當成自家人,心裡有不舍,卻偏死鴨子嘴硬。

  這一晚我睡得並不踏實,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半睡半醒間似乎老覺得聽見安生在耳邊哭。

  三更天方過,忽然門上嘭嘭有聲,如若響雷,我被嚇得從床上猛然驚慌跳起,雙眼發直地呆愣半晌後才省悟過來,忙不迭地穿衣套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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