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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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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嘹亮,我咬著唇忐忑難安,車簾子嗦嗦打起,陪嫁嬤嬤的聲音靠了過來:「格格!一會兒就到了,您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我黯然搖頭,紅色蓋頭隨之輕擺。這時車外忽然馬蹄陣陣,像是有人騎馬圍著車輦繞圈子,我下意識地絞緊了手帕。 「格格莫擔心,只是額駙騎馬繞車兜了三圈!」陪嫁嬤嬤心細,一邊撫慰我,一邊輕笑,「這是蒙古人迎親的習俗……格格要沒什麼吩咐,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我點了下頭,簾子重新嘩啦響了一聲。沒過多久,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我鬱悶難當地吐了口氣,伸展開已經發麻的四肢。 就要到了!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車輦最終停下,車簾子完全掀起,我感覺有涼風呼呼地灌進車內,陪嫁嬤嬤在我耳邊小心叮囑:「格格,額駙家的四位福晉過來敬酒,您小心接著,別灑了……」嬉笑聲中,我接過酒盅,卻不敢真喝,將酒水含在嘴裡,趁人不備,用寬袖掩著,盡數嘔在了帕子上。 「格格!該下車了!奴才扶您……」 我心裡一顫,身子緊繃著從車裡慢慢騰挪出來,腳下完全沒有著地的實在感,感覺像是踩在雲端裡,輕飄飄軟綿綿的。 一會兒進了一團香氣撲鼻的地方,臉上蓋頭突然毫沒預兆地被揭了去,我吃了一驚,只見滿眼亮堂,刺得我眼眸一時難以視物。 面前站了個年紀五六十歲的老嬤嬤,慈眉善目,穿了身鮮亮的蒙古長袍,正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驚魂未定,那邊陪嫁嬤嬤已小聲地對我說:「格格!這位是您的分頭嬤嬤,以後您也該管她叫『額吉』……」蒙古人管母親叫額吉,這我事前已聽說過,但卻不知這位分頭嬤嬤又是個什麼樣的身份。 正遲疑間,分頭嬤嬤已然笑道:「新娘子!讓額吉給你綰頭!」說著將我的把子頭拆下,熟練地梳成蒙古婦人的髮髻,然後在我臉上罩了層半透明的鮮紅頭紗。一會兒上來兩個嬤嬤,替我更衣,脫去我鮮紅的女真嫁衣,換上件桃紅色的蒙古袍,腰紮寬闊的綠綢帶,腳上的寸子繡鞋也被除去,改蹬長筒馬靴。 我被動地任由她們擺弄妥當,末了分頭嬤嬤繞到我面前站定,打量了半天,滿意地笑了,「我的閨女當真美若天仙!可以了——」 我正不明所以,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哄笑聲,吉賽那獨特的嗓音又開始在門口唱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婚禮,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讓我們在遼闊的草原上,縱情歌唱,幸福萬年長——」 此刻我最怕的就是見到他,一聽他的聲音下意識地便往後退。分頭嬤嬤笑嘻嘻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拖到氈包門口。這時我才發現偌大的氈包內竟是擠了十七八個蒙古女子,正堵在門口笑得分外暢甜。 門外的歌聲方歇,門內的姑娘們已然歡笑接口:「什麼象徵著潔白無瑕?什麼標誌著幸福榮華?這樣的禮物是什麼?你可把它帶到姑娘的家?」 我心煩意亂,分頭嬤嬤的手勁卻是大得驚人,攥著我胳膊不放,笑說:「別害羞,我的閨女,聽聽新郎官怎麼應付!」 「清晨是純潔白淨的鮮奶,正午釀得更加甘甜,晚上變成醇香的酥油,這珍貴的禮品全都帶來。」 姑娘們又是肆意地一陣大笑,接著唱:「千里草原上遠近馳名,奔騰飛躍神速如鷹,為接娶美麗的姑娘,你們可曾帶它來臨?」 「成吉思汗聖主的馬群裡,挑選的白玉色寶馬駒,馳騁藍天雲間的千里馬,現已牽引到這裡來——」 歌聲方畢,分頭嬤嬤已然笑出眼淚,「行了,姑娘們!讓新人進來吧!」於是嬌笑聲中,女子們散開,由兩名小丫鬟將氈包的門簾高高撩起,一道紅色健碩的人影朗笑著跨門而入。 我直覺便要低頭閃避,然而卻在吉賽興奮的笑聲中,被他圈住腰身舉了起來。我嚇得險些失聲尖叫,他托著我的腰將我擎得老高,歡天喜地地大聲嚷嚷:「我的新娘子喲!我最美麗的新娘子……哈哈……」 他紅緞結冠,身著長袍,腰紮金黃寬帶,垂掛一柄金色彎刀,腳蹬長靴,腰間松垮垮地系了一根白色的哈達。 吉賽黑亮的面龐微微透出赤紅朱色,眼眸炯炯有神,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這種赤裸裸的挑逗目光,我心寒得竟如同墮入了萬丈冰窟。 氈包內的人自發地離開,刹那間走得一個不剩。吉賽並不放我下來,直接將我扛上肩頭,大笑著邁向氈包正中鋪著精美羊毛織毯的軟褥子。 「放……放我下來!」我驚惶失措地踢騰,他只是大笑不理。陡然間感到天翻地覆般的眩暈,我被扔進了軟褥,遮面的紅紗一時悶住了我的口鼻,我憋著氣慌張地爬了兩步,忽然右腳踝上一緊,扭頭看去竟是被他抓了個正著。 我又驚又怒,吉賽臉上的笑容此刻看起來更像是在獰笑,原先瞅得還算順眼的面目也變得猙獰恐怖起來。我失聲尖叫,蹬腿踹他。 「布喜婭瑪拉!」他哈哈大笑,絲毫不以為意,「女真第一美人!哈哈,他們爭來奪去那麼多年,到頭來誰也沒得到的美人,不是還得歸我所有麼?」他放開我的腳,隨手解下身上的腰帶,脫去長袍,「雖然你老了點,不過……沖著你往日的聲名以及這張還不算顯老的臉蛋,我也不介意且將就了……來吧,我的美人,古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赤裸著上身,張開雙臂合身撲了過來。 我當即在褥子上翻了個身,閃過他的撲襲,瞥眼間瞧見身側一對大紅喜燭燃燒正旺。我將心一橫,隨地打了個滾,靠了過去。 只聽噌的一聲,遮面的紅紗一角帶到燭火,鼓起一團火焰。臉上灼熱的疼痛逼得我慘叫一聲,身子蜷縮起來。 「布喜婭瑪拉!」吉賽沖了過來,抓起一旁散落的衣袍蒙上我的頭,壓熄了火苗。饒是他動作敏捷迅速,但經過如此一燒,我亦明白這張傾國傾城的臉孔怕是徹底毀了。忍著鑽心般的疼痛,我一邊假裝呻吟哭泣,一邊悄悄拿余光打量吉賽的臉色。 他表情有些抽搐,瞪著我的臉,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過了許久,他才氣急敗壞地跳起大叫:「找大夫來!來人——喚大夫來!」 好好的一場婚宴最終被我攪了,大夫很快被找了來,我的臉燙傷得十分厲害,左半邊面頰幾乎全被毀去了,聽著周圍的籲歎吸氣聲,我心裡反倒一片平靜。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這張伴隨了我二十三年,也同樣糾纏了我二十三年,帶給我波折不斷的絕世容顏,終於……不存在了! 我承認這是步爛棋,下下之策——我原也是想著順從吉賽,安安穩穩地過完最後為時不多的日子,可是……只要一想到方才他那種猙獰淫穢的笑容,我就萬分恐懼,內心深處備覺侮辱。 大夫仔細地替我敷好了傷口,又不厭其煩地關照了一些日常忌諱,我沉默點頭,忽覺嗓子發癢,便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嘶啞,空空聲不斷。大夫本已緩緩躬身退出,忽聽這動靜,猛地扭過頭來,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搶了我的手脈號住。 我見他神情緊張也不由得一愣。大夫眉頭緊皺,忽然鬆開手,快步奔到吉賽面前行禮,附於耳邊嘀咕了幾句。 吉賽面色大變:「當真?」 大夫點點頭,吉賽快速地向我投來一瞥,我忽然發覺他看我的眼神起了變化,夾帶了些許的厭惡之色。吉賽在愣了一分鐘後,突然一揚頭,竟是轉身離開了氈包。 一時奴婢下人紛紛退去,氈包內就剩下替我梳頭的分頭嬤嬤和我的陪嫁嬤嬤。分頭嬤嬤蹙著眉頭歎了口氣,陪嫁嬤嬤卻是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淚,哭道:「格格的命如何這般苦啊!好端端的竟會發生這等意外……」 分頭嬤嬤忙安慰道:「不打緊,貝勒爺厚道,既然娶了你家格格,自然不會虧待她!側福晉的例份是少不了她的……」 「那又有何用……」陪嫁嬤嬤傷心得口不擇言起來,「貝勒爺總不會再寵倖我家格格了!她一個失寵的側福晉,日後若是無子,這漫漫長日可要如何熬過去?」 「咳!」分頭嬤嬤尷尬地低咳了一聲。 我忍著傷口的疼痛,歪在軟墊上,無所謂地搖頭:「我累了,想歇一會兒……」兩位嬤嬤對望一眼,俱是滿臉苦笑,只得無奈地向我行了禮,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新人氈包內,頓時空蕩起來。我從褥子上翻身爬起,走到梳妝案旁取了菱花銅鏡,比照著細瞧。只見原本絕麗的白皙肌膚此刻滿面紅腫,兩側臉頰高高腫起,右邊面頰上只是零星燙了三四個小指甲大小的水泡,可左邊臉頰卻是不容樂觀——顴骨處因為火苗躥起時,遮面的紗巾並粘在了傷口處,是以方才大夫為了取下紗巾,竟是將粘連的潰爛肌膚也給一同揭了下來……如今看來,有點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我輕輕撫摸鏡面中的那張臉,幽幽地歎了口氣。 真是對不住了,東哥!頂著你的這張臉過了這麼久,臨了卻還是讓它毀在了我的手裡,希望不知此刻靈魂飄蕩何處的你,不要怪我心狠! 我也……只是想自保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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