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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別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葉赫老女」,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地踢踏著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它還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游哉地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著絳色緙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的。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

  「不妨不妨!」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隨布喜婭瑪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要你多管閒事」的眼色,在看見他吃癟的糗樣後,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布喜婭瑪拉格格,前頭便是烏拉河了,能否請格格棄馬乘船渡河呢?」

  這個喀爾瑪,別看人長得不怎麼樣,可脾氣還真是沒話說。一路上我百般刁難,甚至執意不肯乘坐馬車而要求單獨騎馬,他都沒說一個「不」字。

  「東哥!下來!」布爾杭古已然下馬走到我跟前,口氣惡劣地用手抓住我坐騎的轡頭。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從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條滾滾大江,此刻岸邊正泊了一艘烏木大船,喀爾瑪指揮著奴才將我的隨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爾杭古抓著我的手腕,將我往船那邊拽,我不滿地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如此惺惺作態,也不知醜!」

  我嗤的一聲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態給自己瞧來著,偏生你們愛把我丟來丟去給別人看出醜,我又有什麼法子?」

  「你……」他氣得揚起手來。

  我不買賬地瞋視,冷笑,「你敢!你可仔細掂量這一巴掌的後果!」他果然還是懼了,悻悻地收回了手,將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懶得再跟他計較,懶洋洋地踩著舢板跳上船。不一會兒,喀爾瑪命令手下撐船渡河,我站在船頭舉目遠眺,只見臨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爾瑪見我觀望,便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解。原來烏拉城分中城和內城,內城正南開門,略呈梯形狀佈局,周長近八百米,四角設角樓,偏北有一處瞭望台;中城呈不規則四邊形,周長三千五百多米,中城共開城門三處,即東門、南門和北門,同內城一樣,中城城牆四角也設有角樓。

  我隨聽隨點頭,其實並沒有往腦子裡記多少,望著腳下的滾滾渾水有點心不在焉。

  布占泰……不知他見了我,會是如何想法?

  唉,腦子裡真是一團亂,雖說早已抱定既來之則安之的毅然信念,但我有時難免仍會油然生出一種彷徨孤獨的無措感。

  船身猛地一晃,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回過神,發現原來船已靠岸。喀爾瑪正指揮著奴才們搬東西,不厭其煩。布爾杭古卻在一旁瞪著我示意我下船,我不屑與他囉唕,不等丫鬟來扶,直接踩著舢板麻利地從船頭溜下平地。

  「你……像什麼樣子,沒個規矩……」他追在我身後,壓低聲音抗議,我只當他在狗吠。

  平坦的江岸平原上,蜿蜒飄來一串五彩的長龍,翻飛舞動的旌旗讓我心神一凜,沒等我想明白,喀爾瑪已然笑道:「兄長真是性急難耐了啊……」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

  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強按捺住緊張的心緒。只見那隊伍飛速靠近,布占泰一馬當先,飛馳而來。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背後卻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人牆。

  布爾杭古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吧!」順勢在我腰間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趔趄,站步不穩地向前沖了兩沖,可是並沒有因此摔倒,因為布占泰已搶先一步將我攬在懷裡。

  「東哥!」他喊了一聲,然後扳正我的身子,眼神熱烈而驚喜地打量著我,「東哥!果然是你——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很想下狠勁推開他,或者像當年初見時那般狠狠地踹他一腳,可惜身不由己。且不說布爾杭古就在身後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就是滿場的侍衛也絕不會讓我討到半分好去。於是,我只得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用那種所謂嬌柔的聲音說道:「是。東哥見過貝勒爺!貝勒爺吉祥!」

  布占泰一陣狂笑,當真是意氣風發,得意非凡。

  隨後我便被他直接抱上馬背,在眾人簇擁下浩浩蕩蕩地轉向烏拉城。

  婚禮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隨著婚期的接近,我不免開始有些心浮氣躁起來。估算著日子,建州方面也早該收到消息才對,可是……為何遲遲按兵不動?

  夏始,當蟬聲鳴響在耳邊時,布爾杭古忽然收到葉赫遞來的書信——那林布祿病逝。布爾杭古原為送婚使者,這時接了噩耗,竟是匆匆忙忙地棄我而去,將我一個人丟在了烏拉城。好在布占泰倒也並不性急,每日至房中探望,頗為循規蹈矩,並無過分的逾禮之舉。大概他是想給我留個好印象,畢竟我已是他嘴邊的一塊肥肉,早晚都會被他吞下肚,也不爭在這一時。

  於是,我索性以婚使不在為藉口,提出暫延婚期。布占泰倒也是個爽快人,立馬答應等布爾杭古處理完族內喪事,再行婚禮。

  我總算稍微舒了口氣。

  六月,天氣轉熱,這一日布占泰未曾蒞臨,直到傍晚也未見他來例行報到,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但這個念頭一會兒也就丟開了。他不來也好,最好是永遠都不要來!

  草草用罷晚膳,我躲在花棚架子底下納涼,將小丫鬟嬤嬤一併遣開,不許她們跟著,免得看著心煩。竹藤躺椅上極為涼爽,我吹了會兒晚風,身上已不見汗意,眼皮困倦地打著架。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倏然睜眼,恰好瞅見門口走馬燈似的闖進一大幫人來。

  「就是她!」為首的一名貴婦人憤慨地伸出蓮花指,長長的指尖毫無分差地指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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