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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車廂內暖融融的,才鑽進去,便刺激得我鼻頭發癢,連打了兩個噴嚏。

  「這裡有才燙好的酒,你……」他將一壺酒遞過來,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卻又忙忙地撤回,「算了,你還是不要喝的好。」

  我隨即明白過來,尷尬地扯出一絲笑容。

  代善盤膝坐在我對面,不甚寬敞的空間內清晰地聽到兩人彼此的呼吸聲,我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心虛地低下頭。

  「最近……過得好麼?」

  我點點頭,不吭聲。

  氣氛一度冷場,隨著馬車不停地左右搖晃,我的思緒又漸漸飄遠,無意間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裡又是一痛,一時激動,抬頭衝口問道:「代善,你有幾個兒女?」

  他錯愕地愣住,好半天沒反應過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問得唐突,於是訕訕一笑,改口道:「聽說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貝勒爺往日提及,總不免誇讚。」

  代善含笑點頭,「嶽托和碩托確實機敏伶俐……」說了這句,忽然他語氣一轉,擔憂地問,「東哥,你到底怎麼了?你……」他忽然伸出手來,觸摸到我的臉頰。我心裡一慌,身子往後一仰,後腦勺竟重重地撞在車板上,痛得我低呼一聲。

  「哎,你……」代善連連歎息,目光柔情似水,憐惜地望著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種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備感寬慰的,可是此時看來卻像一柄致命的利劍般,讓我心神難安,「不!不用!沒事!不疼!」我連聲回絕。

  興許是我的生疏太過明顯,以致他伸出來的手僵在空中許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長歎一口氣,悲哀地說:「東哥,你予我的允諾難道已經忘卻了麼?」

  我一震,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閃過,我痛苦地閉上眼,心亂如麻。為什麼偏要在這個時候,讓我遇到他?

  「你答應過要陪我一起等的……」

  「對不起,代善!」我搶在他之前飛快地說,「對不起……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他黯然,但隨即笑起著說:「我才從三叔家出來,和阿爾通阿、阿敏、紮薩克圖三兄弟喝酒來著,真沒想到回來的路上能遇著你。」他有意無意地岔開話題,可我心裡卻仍是擺脫不開尷尬。

  他淡淡地講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見的趣聞給我聽,我卻沒幾句認真聽進心裡。目光瞥及,他總是一副溫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陰霾下的一縷陽光。

  我暗自歎氣,轉瞬想起皇太極,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難以呼吸——為何我會如此介意?當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麼?

  為什麼如今換成皇太極就不成?

  我對他……是否要求過高?

  還是……

  我已陷入太深?!

  明萬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爾哈齊率眾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貢。歸後即逢新年,然年後未幾,竟忽聞舒爾哈齊率部離開赫圖阿拉,移居渾河上游的黑扯木,公開與其兄努爾哈赤決裂,擁兵自立。

  努爾哈赤勃然動怒,當即下令抄沒舒爾哈齊所有家產,殺死了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和紮薩克圖,又將參與幫助舒爾哈齊叛離的部將武爾坤吊在樹上,處以火焚之刑。舒爾哈齊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殺,幸而因代善、皇太極等諸位阿哥極力諫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卻受到被剝奪所屬人口一半的懲戒。

  舒爾哈齊逃至黑扯木後,原指望能得到明朝遼東官吏支持,卻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觀虎,對建州內亂竟是置若罔聞。

  二月,舒爾哈齊孤立無援,只得返回赫圖阿拉請求兄長寬恕諒解。努爾哈赤並沒有殺了這個昔日幫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沒有輕饒於他。舒爾哈齊歸城第二日,便被關入暗無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極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輕淡的所謂「變端」果然將赫圖阿拉攪得個天翻地覆。待到正藍旗整頓完畢,該殺的殺了,該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復風平浪靜時,已是春末夏初。

  隨著淡淡的乾燥的熱風吹入深宮內院,內城終於回歸平靜,然而我卻隱隱感覺這一切似乎並未結束,反而只是一個開端……

  「格格,茶!」音吉雅隨手將茶盞遞了給我,等我接過,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轉過頭去,津津有味地伸著脖子看向台架子。

  這個丫頭……有點沒心沒肺,粗枝大葉。

  我蹙眉搖頭,說實在的,這樣的小丫鬟實在不適宜跟在我身邊,像她這樣的,沒准哪天被人哢嚓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正琢磨著一屋子的小丫鬟裡面有哪些是機靈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對面忽然起了騷動,沒等我回神,便聽一個淒厲的聲音怒叱道:「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覺著這聲音耳熟,忽然擁擠的人群一分,一道纖細的身影直沖而入。那頭看戲的爺們正好奇地扭過頭來,努爾哈赤已然站起,雖然隔得遠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攪了看舞的雅興,必然不會高興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影兒轉眼到得他跟前,激動地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阿瑪出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

  「誰告訴你了?」努爾哈赤極為不耐煩。

  我偏著腦袋凝目細瞧,不禁「咦」了一聲,這個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側影都極為眼熟,可我偏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阿牟其!為什麼將阿瑪關起來,我,我剛才去見過他了,他……被關在一間逼仄無光的小牢房裡,只鐵門上留了兩個小孔進出飲食便溺,你……你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爾哈赤暴怒,揚起手。

  那女子卻渾然不懼,竟然高傲地抑起頭來,與他直顏而視,「你除了會施暴還會如何?要打便打!哥哥們已經被你殺了,我是舒爾哈齊的女兒,有本事便將我也殺了吧!」

  努爾哈赤氣得渾身發抖,可他高舉的手最後還是沒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聽「嘩啦」一陣響,竟是他在狂怒之下將邊上的案幾給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盤險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晉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鬟們的攙扶下連連後退,花容失色,卻不敢吱聲。

  「孫帶!你莫要仗著我對你的寵愛便猖狂得沒了禮數!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到底是拜誰恩賜!」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關在那小院裡,整天讓那些丫鬟嬤嬤看著我,不准我踏出園子半步,這比殺了我還殘忍!」

  我心裡突地一跳,驀然想起她是誰來!

  孫帶——那個住在孟古姐姐舊宅隔壁,我原先住過的那間小院裡的神秘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是舒爾哈齊的女兒!

  「來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鬟奴才統統杖責二十,以後沒有我允許,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努爾哈赤惡狠狠地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瑪的孝順女兒,我便成全你,讓你嘗嘗真正禁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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