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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正吃得起勁,冷不防頭皮被扯得一痛。皇太極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一手拿著梳子,一手替我將頭頂亂了的髮髻拆下。他的手法顯然極為生澀,時不時地扯痛我的頭皮,我哇哇大叫:「夠了!夠了!別玩了……」我做勢欲搶下他手裡的梳子,他甩手藏到身後,悶聲不理,只是拿眼瞪我。

  我無語,畢竟吃人家的嘴軟,更何況剛才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還幫了我。撇撇嘴,我可憐兮兮地低下頭,「要玩也不是不可以啦……」咬了口薩其馬,嘴裡含糊不清地提醒他,「拜託小爺你手下留點情……我的頭髮可不是假的……」

  「囉唆!」他不滿地嘟噥一句。

  清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姿很不雅地把被子給蹬落到地上,一旁睡得正香的皇太極蜷縮了小小的身子,粉嫩的小臉凍得微白,鼻子不大通氣的呼哧呼哧打著鼾。

  我愧疚感大增,急忙手忙腳亂地把被子從地上撈起來,緊緊裹住了他。他被我這麼一壓,痛苦地悶哼一聲,澀澀地掀開眼皮。

  「呵呵,再睡會兒……」我討好地安撫他。

  他迷糊地睜開眼,啞著嗓子問:「什麼時辰了?」

  我抬頭望望窗外,窗戶紙上一片透亮,卻無法得知時間,正不知如何回答,門外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起了沒?可要喚奴才們進來伺候?」

  這可倒真是稀奇了,難道皇太極還特意吩咐過下人,不叫便不准入內?一般不是到點奴才就會叫主子起了麼?

  「今兒個不用學騎射……」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小手把玩我身後的長髮,「阿瑪會在玉荷池接待海西扈倫四部來的使者,我只需在巳時三刻趕過去就成。」

  「這是你的屋子?」我詫異地問,「那昨兒個怎麼那麼冷清,連個下人也沒有?」

  「我不喜歡人多,叫他們都避開了……」他似乎嗓子乾澀,才說這一句,便卡著喉嚨咳了兩聲。我意識到他許是夜裡被涼著了,偏又不敢實話實說,只能心虛地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他揮揮手,滿不在乎地朝外頭說,「都進來吧。」

  「是。」門外應了聲。沒多久就有四個小丫鬟捧著洗漱臉盆之類的東西魚貫而入。其中一個走上前,低眉順眼地跪在腳踏上,拿著皇太極的衣服準備替他更衣。我不習慣像個廢物似的被人這麼伺候,早先一步利落地跳下床,光腳踩到地上。

  皇太極眉頭一蹙,劈手打掉那丫鬟的手,那小丫鬟才七八歲的樣子,哪見過這等陣狀,竟嚇得臉色發白,不住顫抖。

  我正拿手掬水打濕了臉,忙抬頭問:「怎麼了?」

  「主子,您別生氣!這丫鬟新來的,還不懂得伺候爺們……」那管事的奴才哈著腰,邊說邊踹了一腳那丫鬟,「回頭奴才定叫嬤嬤調教好了再放到屋裡來……」

  皇太極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昨日叫你預備的東西都置辦好了沒?」

  「是,主子。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管事口裡一邊應著,一邊從屋外喊進來兩個大丫鬟,手裡都捧著一個紅木盤子,上頭擱著好些女子的衣物和首飾。我瞧著正納悶,皇太極臉上已展笑意,從盤子上拿了雙繡花鞋子遠遠地扔了給我,然後孩子氣地努了努嘴。

  真看不出他小小年紀,倒也心細如發,居然還能留意到我並不習慣穿花盆底的高跟鞋。我彎腰拾起鞋子,沖他咧嘴大笑,他卻收斂了笑容,轉過頭去咳了兩聲。

  管事奴才有些擔心地問:「主子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囉唆。」他被人穿戴妥當,從床榻上扶下地,自有丫鬟拿了青鹽來給他漱口。這時我已換上了那件才拿來的素色錦緞繡花長袍,那大丫鬟原想幫忙,我沒讓她添手,自己麻利地套上一件桃紅色繡花長坎肩。

  皇太極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怎麼看你都像個丫鬟,不像是個格格,難道是這幾年被我阿瑪給拘傻了?」我氣結。要不是看滿屋子都是下人,需得給他這當主子的留三分顏面,我定然已上去照他腦瓜敲上一暴栗。

  不過說實話,我的確沒什麼格格樣子!先不論這三年圈禁在蘭苑裡失去了原該有的貴族待遇,只說早先的那一年裡,我東奔西跑,住處不斷搬來搬去,沒個定性,倒還真沒像他這樣奴才丫鬟一堆的被人服侍過。我這人又向來馬虎隨性,連阿濟娜那樣本分的丫鬟都會被我帶得沒上沒下,更何況是其他丫鬟?她們一般都不怕我,在我屋裡也沒多大拘束和規矩,見面時都笑嘻嘻樂呵呵的。哪像現在這樣,一屋子大小奴才,見了皇太極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戰戰兢兢地就怕做錯事挨小主子責難。

  小阿哥的尊貴氣派已是如此了得,那褚英和代善他們豈不是更加厲害?那努爾哈赤……一想起努爾哈赤,我心寒不已,原先的愉悅心情跟著一掃而光。

  「格格,今兒個您想梳個什麼髮式?」那大丫鬟安頓我坐下,極力討好地沖我笑。

  我沒了興致,只懶懶地說:「隨便吧。」

  「那奴婢給您綰個小巧些的兩把頭吧,配上這玳瑁鑲金的扁方,一定很美……」一句話沒說完,就聽皇太極稚嫩沙啞的聲音爆出一聲怒斥:「胡說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是已經出閣的格格?」

  那大丫鬟一顫,手裡捏著的梳子啪的一聲落地,慌忙跪下磕頭,「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在滿人的風俗裡,只有出嫁的婦人以及未出嫁的超齡女子才會把頭髮全部都攏起來,梳成旗頭式樣。所以以往我也只是在腦後簡簡單單綰個辮子就好,在髮式上並沒有多大講究。

  可是昨天阿濟娜卻花費了好長時間慎重地替我梳了個繁雜的兩把頭,我當時只是覺得髮式既漂亮又高貴,卻並沒有往深裡多想。這時見皇太極為這事動怒,才猛然提醒了我——阿濟娜在三年前也曾替我梳過一回這樣的把子頭,那次是剛回費阿拉城的當晚,為了參加布占泰和額實泰的婚禮,她遵照努爾哈赤的命令替我盛裝打扮……

  我心裡一痛,當時我只顧著生悶氣,根本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阿濟娜……阿濟娜也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受到努爾哈赤的指示……半夜努爾哈赤出現在我房內並非偶然,即使那晚沒有受到布占泰的醉酒騷擾,努爾哈赤也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我了。而阿濟娜,她分明是知道的……她事先分明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卻一句話也沒對我說……

  我抓緊胸口的衣襟,茫然地看向那面菱花鏡中的自己。

  連富察袞代都比我更能看透我身邊這個貼身丫鬟,我卻像個傻瓜一樣茫然無知。阿濟娜的二十杖責果然不是白挨的!她雖是我的丫鬟,但在關鍵時候,卻出賣了自己的主子。

  能怪她嗎?我一向體諒做丫鬟的命苦,身不由己。但是我把她當朋友啊!我從沒把她當個丫鬟,她卻出賣了我……這三年,還不知道有多少關於我的點點滴滴,正是經她的口彙報到了努爾哈赤的耳朵裡!

  這樣的阿濟娜,好陌生!好可怕!今後在這個世上,我還能相信誰?我還應該相信誰?

  「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那麼難看。」皇太極已經打好辮子,戴上圓頂帽,正眼巴巴地望著我,等我一起出去用早點。

  那大丫鬟仍直挺挺地跪在我腳邊,害怕得如篩糠般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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