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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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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中往往想起賈誼《惜誓》中「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賈生生不逢時,君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但我那位千年才出一位的聖君皇阿瑪,卻識得我。如今我再不用掩蓋在長兄們的光芒之下,而要像黃鵠之一舉,一飛沖天了,傲視天下了! 頭髮花白的皇阿瑪當著所有人的面親手交給我的寶劍,是當年他年輕時出征喀爾喀蒙古與准葛爾部所用的尚方寶劍,是一個老父親熱切的信賴與囑託,接過它,仿佛接過了大清天下的沉重擔子,幾乎要出口告訴他:皇阿瑪放心!您的十四子,足以扛得起大清江山這份基業! 烈烈風起,狼煙滾滾,率大軍騎馬掠過黃河內外,踏過牧草青青,所過之處卷起數十裡黃塵飛揚。親往巴顏喀拉山脈查勘地形,站在高處,與廣闊的藍天已經非常非常近,那些山頭荒蕪蒼茫,但卻裸露著不羈,似乎天生隱含著微微的暴力,能勾動人內心深處的狂放與豪情。回首往東,俯視大清國土,縱然有重任在肩,那一刻,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膨脹到無窮、無窮大…… 淩兒的再次出現,就在這當口兒。像所有傳奇一樣,她總是在人最出其不意的時候出現,並且帶給人最難以想像的故事。 岳鐘麒信中說這身懷九龍香袋的神秘女子,姿容絕色,令人不敢逼視。身懷九龍袋出現在草原上,我不做別想,一定是皇姐姐恪靖公主,回頭想想有多年不見的這位皇姐姐,少年時記得容貌平常啊,這些整日在外帶兵的武人大約少見清秀一點的女子,加之料想是位公主,崇敬之心自然把她美化了吧。 在營中見到她,心情裡歡喜與驚異的成分不相上下,她瘦了,那種讓人一見難忘的神情依然沒有變,但目光更加深蘊懾人,怪不得連岳鐘麒這等人物也要「不敢逼視」。 親眼見她的疲乏與傷痛,便有些不解她到底在隱藏些什麼,自然不便問她是如何流落到戰場上的,問了也不會有答案,但我可以替她療傷。皇阿瑪御賜的麻醉藥藥效極好,她總算能安穩睡一覺了,解開鞋襪,親眼驗看,與她的傷一樣觸目驚心的,是那把小金鎖。 臥龍香袋、「與子偕老」,原來她在極力珍藏的,是四哥最不能為人所知的,心底最深情柔軟的部分。又想起每次九哥把玩那親手鐫刻的小玉人兒時,專注惘然的神情,我看來是不會有機會體驗他們這般熾烈刻骨的情愛了,但卻不法不深感於心…… 掌握著淩兒,就是捏著四哥和九哥的心啊!我手中無異於又多了一重讓我安心前方戰事,不用擔心後方失火的保證。——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會隨之牽動到何等地步?當然,我會好好待淩兒,不是賣四哥或九哥的面子,而是因為她本身值得。 她在我手中的消息遲早會走漏,但我沒想到百般防範,還是這麼快就讓她找到了機會。多少功敗垂成的前車之鑒,不是將士不夠勇猛,也不是將軍不會帶兵……就在我之前的色楞為何失敗,我再清楚不過,是該和哥哥們攤牌的時候了。 兄弟幾個把話攤開了說也好,我其實更可放心,有大軍駐紮在此,沒有人能動她。四哥辦差這些年,已經十分老成謀國;而八哥受了多次挫折,完全失愛于皇阿瑪,輕易不肯再出手;九哥為人辦事,其實十分剛強幹練,是八哥的好臂膀。若不是深知這場多年前的糾葛,我還真不知道什麼能讓我有把握拿穩他們。 九哥送給淩兒的東西到來後,連我也沾光不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原本我的飲食都與身邊的將士一道,由大廚房一併供給的,這天吃飯時卻注意到一碟色白如雪、平滑軟膩的薄片,外形很接近南方人的尋常小食粉皮,只配一點點麻醬油與紅尖薑芽,入口清腴無比,才知是鱉的裙邊。這種吃法,連我也是第一次,聽廚子解釋說,江南稱鱉為甲魚,把甲魚宰殺洗淨,入鍋微煮,剔取「裙邊」,用小鑷子將表面一層黑翳鑷去,上籠蒸熟,加佐料涼拌,即可上桌,制法並不出奇,只是這麼小小一碟,要用好幾隻鱉,就是在其江南產地,也抵得上平常小民十日家用,何況這等講究法,也不是僅有銀子的富人家就有的風雅。更不用說「鱉不吃死」,要活運到西寧,這花費和心思,就不能以銀子來計較了。 淩兒每天都記得分派一些精緻飲食給我。回想起來,越瞭解淩兒,越能從她身上更多體會到四哥、九哥對她的心情。所以當夜裡燈下與她獨自相對,握著她的足,聽她體貼解頤的言笑晏晏,竟而不願掩飾某種柔情…… 當最後這一切如過眼雲煙,灰飛煙滅時,仿佛三十萬大軍與眼看就在我手中的江山萬里皆成虛無,只剩下她肌膚入手柔滑的那一點溫情…… 康熙六十一年再回西寧,一切都變得令天下人如此猜疑不安,淩兒總是想勸慰我,卻是暗示我看開些。 哼……我冷笑。什麼都能看開的麼? 帶著數騎馳騁曠野,仰望烽火臺後的高遠天幕,四方風起雲動,執劍在手,誰能將這天下拱手讓人?誰能?! 日影西斜,落葉輕飄入襟懷,一整天深秋時光又已耗盡,清掃陵園的老太監正要關門,遠遠三騎素服侍衛急急打馬奔來:「十四爺!十四爺!有聖旨!」 握著那卷白絹素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雍正,雍正……這麼……就駕崩了?」 「是啊,十四爺。」 「是他的遺命,還是新皇弘曆的意思,要召我回京?」 「這個……小的們就不知道了,十四爺回了京,皇上必定會召見的,屆時您老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京城,郊外草色青黃,天子腳下市井熱鬧,紅塵依舊,無一不是當年意氣飛揚之地,觸景生情,要強自定一定神,才能認清眼前的宮牆深深,是紫禁城中的哪一處。從前無數次在此隨侍皇父身後,聽從他老人家諄諄教導的日子,還歷歷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真如黃粱一夢…… 穿著孝服的弘曆特為在宮中見我,卻總有許多話反復思量不知如何開口,上一代人恩怨已了,見他尚屬純孝,又抱著和睦仁孝、懷柔以治天下的心,我沒有為難他。 將八哥、九哥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聖旨,以及他們在囚禁中死去的朝廷邸報,都曾發給我看過的,如今再想尋其他弟兄,我的十幾位手足兄長們,好好活著的,竟只剩下十二哥一個了!活著的還有曾經數年親睦相處的十哥,弘曆拆除高牆,還了他自由,但他早已在圈禁中被逼瘋了,拉著我一時哭一時笑,說不上一句正常的言語…… 回到自己早已陌生的王府,身邊的老人兒只剩下幾個跟著我守陵去的僕役。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我依然時常從夢中驚醒,耳邊仿佛還時時聽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聲音。偶爾想起西疆廣闊的藍天下,淩兒那雙似怨而不忍、仿佛會說話卻欲言又止的眼睛,依然迴腸盪氣。 四哥到底得意了多久?短短十三年還落得一身駡名。我雖只得意了在西邊那幾年,好在天下知道我的冤屈,後世也會知道,總算不枉了。二哥到底得意了四十年的太子時光,已屬不錯,只可惜身後難堪…… 隨我們兄弟經歷了這一路人生流離無常的淩兒,必定能與我一樣懂得,尚值得把酒共話……她會躲去哪裡?想必是回去了江南,這時節的江南,思鱸魚尋桂子,江水瑟瑟,景色可堪回味。 獨酌微醺,向南面舉杯,一笑抿盡杯中酒。 誰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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