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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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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用心想看清楚燈光朦朧的戲臺時,一品笛聲又不知從何處響起,疑有疑無,若近若遠,逸致無限。滿場嗡嗡議論之聲漸漸消失,人人無不為之側耳。 酒壺空了,我順手往後一遞,旁邊的十四弟卻一伸手截住小廝新換給我的酒壺,湊到鼻端聞了聞,看看微微仰頭細聽笛音的八哥,連連向我搖頭皺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聲、味,曲和舞尚未現身,六感已被其撩起三覺,這是何等樣心思編出來的?當為此浮一大白!」隔著兩重簾子,三哥在對面連聲稱讚。 「果然。誠親王的點評極精到。這燈、這香、這笛,用的都是眼前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事,卻能用得如此巧妙,先聲奪人,絲絲入扣,更覺新鮮而不落窠臼。為難了誰想來的?」良妃笑道。 「娘娘高興,就是兒臣的孝心虔了。請娘娘飲一杯。」八哥站起來,趨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乘機從十四弟手中一把奪回酒壺。 湖面遠處低低掛著一彎月牙兒,十二個女孩子邁著碎步悄悄出現在蓮花簇擁的戲臺上。光線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襲素衣、大紅束腰、雲鬢高髻…… 這分明是她的手筆!她卻不在其中! 受夠了撩撥的眾人正在翹首等待,忽然編鐘、磬鼓聲起,簡潔素雅的大宮燈從台後緩緩拉升,終於將臺上淺吟低唱的十二個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漢裝素裹,蓮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頭烏黑雲髻上只別了一支長長的累絲發簪,別無它物,質地不菲的素白錦緞和大紅束腰在起舞時隱隱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兒,硬是被她裝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漢時李延年之後,悠悠一千五百載,竟還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聲音,低而微顫,八哥抿緊了唇,專心看著她的目光漸漸溶化成一團霧。 全場寂然,無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個人,因將目光鎖在了良妃娘娘那裡,從而能無視于這傾國傾城的佳人曲。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飲盡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漢裝、那香氣四溢的蓮花燈、那用銅鏡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人的靈魂無處不在,無處不在…… 她不願現身。她不屑現身。 這滿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這金銀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場,不值她為之一歌一舞。 宮燈緩緩落回台後,戲臺上重回幽暗的蓮花池,磬鼓聲息,只剩一脈空靈竹笛,喚洛神仙子捧花歸去。 什麼都消失了,樓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卻尷尬地停在半空。 寂靜。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換著各自無法言喻的目光:我們之前都料錯了,她確實有連我們兄弟都沒見識過的新鮮玩意兒,她似乎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驚喜。 十四弟笑著向十弟努努嘴兒,八哥見十弟張大了嘴到現在還沒合攏,笑著搖搖頭,起身去問良妃娘娘了。 寂靜漸漸動搖,滿場轟然喝彩聲起。 壺中酒罄,正好良妃娘娘在問著什麼,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見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話,無暇顧及,連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貝勒?」 誰在說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發現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視我:「……九貝勒好福氣,得了這等美人,本宮瞧著實在可憐的,還請九貝勒賞本宮一個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亂應了什麼,良妃娘娘轉而向太監叮囑賞物和問話了,八哥退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奪過我手中酒,打開一聞,大皺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眼睛都熬得通紅?」 不,我只知道,此時我眼中,能看到他們或許都看不見的東西……到處都是她,是她不肯屬於我的笑,是她不屑施捨給我的靈慧皎潔……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換醒酒湯來給我喝,戲臺上卻重新亮起了燈。 錦書重新出場了,十弟連忙把椅子朝欄杆前挪了挪,跟我嘻笑道:「方才看她們一曲舞,渾身骨頭都酥散了……嘖嘖……九哥,你要是真捨得把她讓給我,嘿嘿……」 錦書沒有換裝,獨自起舞,一開口唱的就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迅速安靜下來,這居然又是一首我們從未聽過的曲子。花謝花飛?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調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戲臺,不是因為錦書的舞,而是那戲臺後面,有個聲音,與琴聲、笛音一起吟唱。 錦書亦歌亦舞,早已氣息嬌弱,而簾後那把聲音沉靜悵然,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躲在眾人目光不及之處,撥著琴、唱著歌的模樣。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獨倚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絕倫誘惑尚未及消化,又聽到如此哀絕的詞! 佳人葬花,如此絕望,傾國傾城的容顏,轉眼已到紅顏老死時? 我無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燒灼,面前卻沒有酒。順手從十四弟桌上奪過一壺,就著壺嘴仰頭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澆不滅我心頭的火…… 「太過了。這太過了……」八哥已無心管我,怔怔聽到後來,無不擔心地搖頭歎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極致,眼前卻忽然作此清奇詭譎之語?大為不祥。」 曲盡人散,尚無人動彈。身後忽然些微騷動,良妃娘娘身邊宮女驚呼:「娘娘,您鳳體不安嗎?」 「娘娘哭了!那賤婢竟在娘娘壽誕日惹娘娘傷心!罪該萬死!」說話的是娘娘宮中的主管太監趙仁義。 「娘娘,那樂女竟在娘娘壽宴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確實該當治罪。」 一直與眾兄弟沉默相對的二哥居然發話了。錦書是八哥為壽宴準備的,若錦書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這是想讓八哥如此花團錦簇的場面出醜。我和八哥無言交換個眼色,他不過是個廢了的太子,我們沒打算理睬他。 「小義子又胡說!你懂什麼?」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卻恢復了些早年機敏利落的模樣,只對趙仁義說,「至真至美,方能觸動人心,那些假意兒糊弄人的,再熱鬧,到底有什麼意思?」 低頭略想了想,她吩咐道:「這麼個可憐人兒,我回宮後,可別難為了她……叫她過來,給本宮瞧瞧。」 錦書剛剛磕了個頭,良妃就喚她進簾子,拉著手細細看了一遍,才放她站在下首,和藹地問了幾句她的家鄉、年紀、父親如何了,忽然一轉話風問道:「今兒這舞和曲子都極新鮮,最難得的,是這裡頭的心思。我瞧你才這樣年紀,竟有這等心胸,真是叫人納罕,竟沒什麼可賞你的了,既已許給九阿哥,今後趁便兒也能到宮裡陪陪我,眼下我只問你,你是哪裡學來的?或幾時編的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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