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不要說朝中大臣,就是我們兄弟,再大的事,也不會這樣當面給阿靈阿難堪。

  而就算再天真無知的丫頭,也不會在能主宰自己生死的人面前如此受不得委屈。

  怪不得四哥說她「山野」,不肯放她走,她確實山野,卻是山野裡未染凡塵的精靈——誰會捨得?

  而我,在冷眼旁觀了她太久太久之後,終於忍不住為之大笑叫好。

  走近得可以看見映在她慌亂眸子裡的我自己的倒影,小女兒清新氣息近在鼻端,沒有酒,我已醉了。

  八哥總是能圓場,要請她隨便唱一曲。退回座位上看著她,已經肯定她是我的。

  起初,不知為何,她撥著弦,手和音都是慌亂的。漸漸有了調子,她轉而沉靜,再抬頭看我們時,目光竟出奇的迷離……滄桑?

  八哥原本在向阿靈阿等幾個小聲介紹她來歷,但她一開口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轉頭看她。

  原以為是隨意消遣,她卻用我們從未聽過的曲譜,給我們唱起了《臨江仙》。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我已忘記自己原來在想什麼。

  仿佛恍然有所悟:和初見她的那夜一樣,透過這具小小的軀體,我依稀看見的是一個鐘天地靈秀的精魂……她到底還有多少驚喜可以給我?

  我為這個驚人的意象呆住了,直到十四弟最先擊節讚歎。

  十四弟說得不錯,但也不對。賞?我又笑了。賞她什麼?金銀只嫌玷污了;衣裳首飾?我已經在她毫無覺察時看了她很多天,她似乎痛恨那些女孩子通常最愛的花樣,連髮式都是越簡單越好;對下人示恩,還可以封賞其家人,但她孤零零,孑然一身……

  還是八哥的點評最精到。唐宋盛時,人皆雲,柳永詞,只好十七八歲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則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可她一個嬌俏女孩兒,偏偏能慨然當歌,視我輩如無物。」

  她們已退出了,我向仍在興致勃勃議論的眾人說:「賞是沒法賞了,古人劉徹有個法子倒不錯……」

  說著,起身沿她們離去的方向追去。

  八哥在身後笑道:「你們聽聽這個九弟,都已經想好了嘛,漢武帝劉徹如何說的?『若得阿嬌,當以金屋儲之』……」

  這兩個丫頭不知在急什麼,出門已跑得不見蹤影,一路趕過去,正好她們碰上了八嫂在問話。八嫂是我額娘娘家血緣極近的外戚,算起來,正是我的表妹。皇室宗親不過這幾脈,要在皇室親貴中結親,免不了還得在自家親戚中找,偏生這個表妹自幼嬌寵,爭強好勝,從小,我們遇到一塊兒,打架雖不至於,吵嘴卻是免不了的,我雖因此不太買她的賬,但總是一派君子風範的八哥也正缺這麼一個潑辣爽利的福晉,這次為良妃娘娘做壽,她就得以大顯身手,正當志得意滿,聽說把錦書買下來送給我,最早就是她的提議。看上去,哪怕對八嫂,淩兒也比對我更有興趣,這丫頭……叫我怎麼說她好?

  與八嫂嘲笑幾句,待她走遠了,回頭支走那錦書,我才第一次和淩兒這樣近地獨自相對,那時的我,太急於擁有她,卻疏忽了……

  疑慮、艱難、哀求……都藏在她慌亂仍不失謹慎的言語後面。而我,我那時已經聽不見任何別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她不認識八哥府中的路,我卻一心直回八哥書房商量要人,竟差點把她忘在那裡。

  就像一個無知頑童,我想要她,卻興奮得連她都忘記了——那不但是天大的諷刺,更像是對後來發生一切的某種預示。

  她仿佛鼓足了勇氣才喊住我。但她畢竟開口喚我了,或許因為暮春時節,垂柳綠得分外依依,或許因為雨後初晴,京城的天藍得分外爽朗,或許,梁上燕子呢喃得格外動人?總之,回首見她期待求助的目光,心底忽生無限歡喜……任何在我心中發生的未知情緒都不再值得猶疑,伸手拉住她小小的手,竟如此自然欣悅……我興沖沖的沒有回頭,掌心中,她的手先是微微動搖,然後慌亂羞澀地順從了我的牽引,我甚至能感覺她始終落在我背影上,那心情複雜的目光……

  以後無數次午夜夢回,依稀記起那短短一路,美得讓人落淚。

  我願以此生剩下不多的十數年時光,向蒼天換得那一段路永遠沒有盡頭,讓我們就那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當夜,府中事務繁多,我煩躁莫名,卻懶得形諸於色。福晉董鄂氏捧著茶與管家在清點賬目,管家魏大是額娘從娘家帶進宮的老家奴,我出宮建府時額娘又特意把他送給了我府中,是最得用的一個老太監,謹慎地建議道:「……山西任家還記著咱們府上十萬銀子,可以先支五萬到盛京……」

  「暫不用從那邊支銀子。」董鄂氏想了想,指著賬目一處道,「八叔為良妃娘娘辦壽宴,花銷不少,肯定也要從那邊去調,山西的票號還得做生意不是?這五萬銀子從我們府上先劃過去,稍後再從幾個莊子上補起來,我下次進宮時便會向宜妃娘娘稟明……」

  神魂早已不知遊蕩何處,順手拿起一管玉笛,低低吹奏了幾個音節,覺得不對,又走到窗邊,取起洞簫,這才順耳了。地氣漸暖,書房後窗下池中,早已撐起蓮葉亭亭,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新荷初露,無語脈脈。

  「爺這是吹的什麼新鮮曲子啊?這樣婉轉動聽。」董鄂氏在身後幽幽問道。

  一驚之下,頓時氣塞曲滯——我吹的是她那夜撥琴彈奏的,那首被她叫做《在水一方》的曲子!

  「爺?您怎麼了?」

  扔了洞簫,轉身坐下,端起茶不知冷熱地抿一口。魏大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董鄂氏輕輕取走我手中茶盞,換過熱的,重又放到我手上,忽然笑道:「爺,能叫您這樣惦記,那錦書,難道還比弄琴、璧月兩個還更有動人處?尋常丫頭,五兩八兩便能買得死契,人物難得的,五百兩身價,還覓了好久才得呢,竟都從揚州蘇州一帶得齊了,倒也不容易,南方女子果然分外妖嬈多嬌……」

  「……錦書?」

  「爺,您還要瞞著我?八嫂都告訴我了。八叔把人家姑娘都買下來了,我也吩咐人在咱們府裡打點預備好這位姑娘的房舍了,您要是打量哪兒還不夠周全的,乾脆換個能幹的當家,免得我這笨手拙腳的礙了爺的眼。」

  委委屈屈,說著就佯怒要走。

  「嫻兒回來。」

  聽我叫她小名,董鄂氏立地轉身,又笑了。

  「我是今兒乏了,懶得聽那些賬冊子,你倒架子比我還大呢?」伸手拉過她,笑道,「那個錦書,不值一提,只是八哥一片美意罷了。不過,既然你已預備了,不妨先備著兩個女孩子的份兒,我看,太液池館不是還有好大地方空著嗎?良妃娘娘壽宴後,那個錦書少不得要先來我府上,屆時我再做主送給十弟便是。」

  「兩個女孩子?……呵,怪不得,還說什麼不值一提呢,爺惦記的,原來是另一個。」

  我沒有理會她的含酸揶揄,心裡打算著,明天朝會結束後,就去找四哥要人,且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壽宴一畢,就要從八哥府上直接將她接回我府中。

  這次,四哥神情淡淡的,甚至還微扯嘴角,奇怪地笑了一下:「哦?那淩兒她自己如何說?」

  「她說得不錯,一個丫頭,哪敢自己做主?少不得要請四哥割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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