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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淩兒,你儼然已是鄔先生高徒了,朕等著聽這背後的故事呢——什麼大不了的,得這樣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誠實地拿出我給他那張阿依朵的留言,並替我簡單地說明了緣故。胤禛只認真看了一遍,就陰下臉,把那張紙隨手扔到一邊,看著湖面風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閃耀起伏的點點銀斑,沉默半晌。

  「哼,丟盡了我大清朝廷的臉。」

  這陰沉沉的語氣,是他被嚴重激怒的表現。

  「他們兩人一個守寡、一個死了妻子還未續弦,似乎於禮節上也勉強說得過去吧,有什麼妨礙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願意拋下一切,去西疆蠻荒之地的戰場上與他一起廝殺,皇上為什麼不能成全這對癡兒女呢?」我忿忿不平地問道。

  「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淩兒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這個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這再起戰事的險。岳鐘麒有沒有摺子遞來?」胤禛擺出了議論政事的樣子。

  「回皇上,純訢公主要是趕得急,半個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裡,如何聯絡?就算有了消息,岳鐘麒要遞摺子到京城也還須時日。」胤祥也一本正經地回話。

  「哼……岳鐘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們怎麼會……」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會特別憤怒。我太熟悉他的專制和強權思維了。

  「岳鐘麒和阿依朵為什麼不可以呢?一個是常年駐守西域的大將軍,一個是生在西域馬背上的公主。岳鐘麒難道要像從前一樣,娶一個騎不得馬出不得門的弱質女子,整年哀怨地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候,望眼欲穿,甚至抑鬱而死?如果可以的話,這樣的大家閨秀要多少有多少,岳鐘麒為什麼沒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樣,格格公主們視為蠻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魚得水,可以自在馳騁的家鄉。皇上,十三爺,你們想想,高天麗日,無邊綠草,兩個人信馬由韁、並肩而乘,多美的畫面啊,他們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佳偶!」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麼,聽到最後,胤祥深深地看了我一瞬。

  「……朕說了,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胤禛鐵板一塊的死硬表情有所鬆動。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們,岳鐘麒必定會更加忠心不貳,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願看岳鐘麒一個人在戰場上拼殺,一定會任何時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於朝廷又添一名猛將,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覺得這個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輕輕搖搖頭。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地冒出一句:「朕不成全他引誘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於朕,不忠於朝廷?大清這麼多大將,朕還不缺他一個。」

  壞了,一時激動忘了考慮,胤禛最忌諱別人威脅他,對手握重兵的武將尤其敏感。

  「皇上,為什麼總要計較他們的身份呢?他們不過是一對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難道還隨官位一樣分品級?天下那麼多人輕信了對皇上的誹謗,以為你是一個殘暴、猜忌、冷血、六親不認的暴君,事實上呢?

  「你?!」胤禛惱怒地一撐桌子站起來,看著我。

  「皇上……」我望著他,柔聲懇求,「讀史書,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他的張皇後,沒有任何妃嬪,甚至因此斷絕了子嗣,皇位繼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無論有多少別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癡情難移。還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見到董鄂妃、後來的端敬皇后時,董鄂妃已經二十八歲了,不但是漢人,還是個嫁過人、死了丈夫的寡婦,就算有孝莊太后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從中百般轉圜,但世祖皇帝還是在董鄂妃死後鬱鬱而終,甚至民間傳說他出家為僧……」

  胤祥突然輕咳一聲,看看神色陰情不定的胤禛,小聲打斷我:「淩主子,咱們皇爺爺的事兒,按規矩是不許提的……」

  「是嗎?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樣一個女子?就像好奇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讓漢武帝那樣的一代雄主生死難離。你知道嗎?這都會成為後世的千古之謎。」

  「淩兒別問了,這個誰都不許提,連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開口了就好,我放心地把話說完:「……對於他們來說,尊貴的身份、權力的圍繞反而是阻礙,甚至成為磨難。」

  胤禛緊抿著唇,目光一直望進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爺一樣,是極重情義的人,十三爺一定也還印象深刻,當我們匆忙逃離烏爾格時,她攔住追兵,唱著《鴻魯嘎》遠去的身影……她為了邊疆安定和親給那個老病的親王,已經犧牲過這幾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見這世間多一些讓人高興的事,真希望她餘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讓他們也成為一段佳話,就像紅拂與李靖、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你忘了?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啊!」

  他一直沉默地聽著,與他視線膠著的我卻漸漸笑了。

  「……淩兒,你竟敢干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寵壞了。胤祥,連夜發密旨給岳鐘麒,若見到純訢公主,要她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岳鐘麒嘛,先記下罪名,待立功補過。」

  胤祥立刻撣撣馬蹄袖,利落地單膝跪地行了個禮:「謝皇上恩典!臣弟這就去辦!」

  他的動作那麼快,好像擔心皇帝會改變主意似的。我看看他們兩個,急得站起來叫住胤祥:「等等!」

  轉身問胤禛:「皇上,就這樣嗎?就讓她回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還想如何?朕說過了,不能冒再起戰事的險。」

  天哪,他怎麼這樣難說服?

  「怎麼會呢?喀爾喀蒙古?蒙古根本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就算萬一有的人別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撫,何況成袞劄布初小王子已經長大,開始主理全盟事務,他一定會為阿依朵的幸福高興的。至於『改土歸流』,他們倆如果能在一起,作戰一定會更有士氣,也會有更多謀略。皇上,明明可以的,為什麼……」

  胤祥突然說:「皇上不治他們的罪,已是皇恩浩蕩,純訢公主還在前裕親王一年喪期之內,若是此事傳出去,朝廷顏面無存。」

  「他們有什麼罪?愛也是罪嗎?何況他們的愛完全沒有傷害其他無關的任何人。至於朝廷顏面這種荒謬的東西,可以先不要讓人知道,等阿依朵服孝喪期已滿,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換一個不可思議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淩兒,你這話是認真的?」

  「怎麼?這很好笑嗎?」我不理解。

  言談舉止、應對禮儀,我已經完全是一個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時間遠遠無法改變腦海深處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這種棱角就無法掩飾,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兩步,借著月光讓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還不夠嗎?除了前面說的一切理由,這種不合時宜的愛有多麼辛苦,我以為你都知道呢。假如換成我們自己,我知道你受了傷,在戰場上隨時有性命之虞,那是什麼感受?明明願意為彼此付出一切的兩個人,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躲著所有人,藏得遠遠地等待著,一年又一年,那是什麼滋味?」

  胤禛這才真正吃驚地看著我,用那種比暗夜的天空更捉摸不透的幽深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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