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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第五十章 問情

  在湖邊佇立良久,殘月消隱,旭日初升,淺藍的天幕中,水鳥又往返勞碌起來,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陽光曬出清香,再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誰能想像,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麼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起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裡,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地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像突然變回了孩子:「淩姐姐,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粘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癡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起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聽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地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地說。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趕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地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衝撞主子?當心把你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快傳到外間。阿都泰聽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地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係的,都在城裡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地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強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臺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樑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仿佛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裡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裡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回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彌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簷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麼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仿佛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擺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姹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淩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閒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松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像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允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地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

  眼風突然銳利地刺到我眼裡:「……允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淩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嗎?」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淩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分,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裡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牒、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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