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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四十九章 了結

  年妃薨逝,以皇貴妃禮隆重葬於皇陵,上諭稱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齡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宮裡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對外面來說,除了因為聯想年家曾經的盛極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諸多猜測、感歎的話題之外,這件事很快就沒入過往時光的煙塵,成為歷史。人們更關心的,是現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後不久,年羹堯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結了此案。

  「托孤」重臣,為皇帝登基立下汗馬功勞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懲罰降職。

  簡親王雅爾江阿因「人甚卑鄙,終日沉醉,將朕所交事件漫不經心。專懼允禩、蘇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親王。

  已廢裕親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爺」允禵因為「任大將軍時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從貝勒降為貝子。

  「九爺」允禟因為「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被革去貝子爵位。

  「八爺」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

  要動手了!連宮裡做粗役的太監宮女都在私下交換著這四個字,大約全天下都已經在等著看看,皇帝會多麼徹底地清除「八爺党」。究竟會不會對恨之入骨的幾個叔伯兄弟,下最後殺手?

  無論如何,年總是要過的。又到除舊迎新時,皇帝許下的給聖祖康熙「倚廬守喪」三年期滿,皇后奉旨仍遷回了坤甯宮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賞戲同樂。

  但胤禛不喜歡聽戲。不但自己不喜歡,還最討厭王公大臣家中眷養戲子、收留科班、特別是從南方收羅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這些都是京中富貴人家最喜歡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給朝中大臣賜晚宴並賞戲,連後宮女眷也都有份兒參與喜慶大禮,應該最是熱鬧的時候,李德全突然跑回養心殿全部更換過了器具、佈置一新的東暖閣,對我說,皇帝覺得煩悶,要我去漱芳齋迎候,立刻隨駕去圓明園。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煩悶」?我立刻隨李德全乘上軟轎,穿過半個紫禁城,趕去漱芳齋。

  雍正年間,後世知道得比較多的皇宮戲園——暢音閣還未修建,那應該是最喜歡熱鬧花樣的弘曆後來建的了,現在只在御花園西面的漱芳齋,有一座宮內最大的戲臺,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來,每逢萬壽節、聖壽節、中元節、除夕等重要節日,幾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齋後殿看戲,並賜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裡,祈福、祭天祭祖、朝賀都是官方禮儀,晚上的賜宴自然也是。後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顯得像個家宴的樣子,據說連被革了親王的允禩,因為仍是至親宗室,也由八個粘竿處侍衛嚴密監視著被「請」了來,坐在眾兄弟間,以示「同樂」。得賞了位置參與聽戲的朝廷重臣們格外榮耀,臺上戲子更是打點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滿台的西王母、老壽星、仙女仙童、海龍王、祥雲瑞獸,歌功頌德,齊賀聖主盛世……

  好一幅花團錦簇的人間富貴圖!

  這滿堂或真或假的其樂融融,只因為他一個人的在場——他卻不耐煩要走……除非心裡有什麼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齋南側一個大柱子後,我幾乎肯定地點頭沉吟著,等待胤禛。

  進去通傳的李德全卻神色有些驚慌地跑出來了,皇帝不在那裡,其他人居然沒有一個說得清皇帝剛才的離場是去了哪兒。

  怎麼可能?這樣場合,皇帝可是眾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腳步略略移出陰影望過去,這裡坐的是後宮眾人。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剛剛坐的,皇后和幾位阿哥坐在東邊兩桌,其他妃嬪和宮裡的公主都是兩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靠後一些的東西兩邊,鵝黃簾子後面,依序列座。親貴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屬誥命則坐在院子東西兩側的配殿……有什麼地方不對,好像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頭問李德全:「你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在哪?八爺怎麼也不見?還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帶著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著眼看了一圈兒,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請主子的時候兒,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都還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張大人坐在一桌兒……」

  「明白了。李公公,我沒有來過漱芳齋,請問,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暫時躲躲清淨,應該去哪兒?」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隨我來。」

  一場盛會,已經因為他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有些沉不住氣的王公和官員已經在互相遞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場面撐完,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琉璃瓦重簷四角攢尖頂的皇家戲臺,臺上的戲依然熱鬧,台下的戲卻恐怕正要開始,多少人的榮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關,比臺上那些戲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萬倍?最後看了一眼盛裝濃妝,在明亮的燈光中端坐得如廟裡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輕輕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長長的「指甲」珠光奪目,一動不動,仿佛聽戲入了神,又仿佛什麼也沒看見……

  皇帝走了,她就是鎮場的人——皇后是一個政治職務,也真難為她,今夜恐怕要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歡聽戲,我怕熱鬧。特別是從熱鬧的地方離開,我總能敏感地捕捉到異常的寂寥——離開唱戲的那個院子才兩條走廊,戲臺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空曠的宮殿建築無人處卻已被無比強烈地襯托出過分的幽暗寂靜。

  就在穿過兩殿間最後一道走廊時,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詫異地回頭,我搖搖手示意他和我身後的高喜兒噤聲。

  就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柱子旁,木樁般站著方苞,紋絲不動得幾乎讓過往的人要將他忽略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靜的雙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斂著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間陰影中站著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著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裡,北風鼓蕩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湧來無數無形的氣——憎恨與輕蔑,強烈地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從他暗夜般的眸子裡凝成銳如刀鋒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某個地方。

  對面,大約是前殿外的一處石階下,雪地裡,一個人同樣背著手,迎風峭立,永遠潔淨無瑕的月白袍子外,隨意披著一件白狐雪衣,臉色如雪,蒼白至病態的透明,優雅的嘴角卻帶著笑。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賞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種比風雪更酷寒的東西,將他與這個世界奇怪地隔離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觸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錮了……

  允禩與胤禛,這樣的兄弟二人,最後的對決,終於回歸到最簡單的方式,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才應該是傳說中的「決戰紫禁之巔」吧。茫茫雪夜,他們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幼年在這紅牆中、阿哥所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麼無趣。

  除了白雪皚皚反光,天地間再無別的光線來源,他們也許可以用最簡單樸實的方式,兒戲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地完了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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