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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高喜兒立刻極伶俐地答了一大串話,我不耐煩,對著鏡子說:「哪裡就嬌貴成這樣了?從前在喀爾喀,送去那麼多東西,倒有一大半用不上,就扔在那裡了,何必呢?」

  見胤禛皺著眉還要指點什麼,又覺好笑,順手拿了把發梳別在頭頂,起身往外趕他:「好啦,皇上,操心起這些來還有個完?你不是要去軍機處會議嗎?大人們恐怕都已經到了。」

  「哎……等會兒。」他不肯走,反而揮揮手把宮女們和高喜兒趕走了,替我攏攏頭髮道,「這小玩意兒雖好,就是顏色太素了,你戴著卻越見神采,年羹堯這奴才有些意思……」

  頭髮上松松別著的,正是在西寧時年羹堯送的那支首飾,因為那幾顆珠子本身已經太突出,大概什麼花樣都難以與之相襯,打制的人索性就簡單把珠子鑲嵌起來,反而雍容雅致。連逢國喪,這正是最得用的素色首飾,我也樂得經常戴它,但此刻胤禛的語氣不對:這幾個月,他人前人後都稱「亮工」以示親信,為什麼背著人卻突然叫起年羹堯的名字來?

  「鮫珠雖不比東珠那樣僅為貢物,民間不得留存,但其在深海取之不易,非尋常海珠可比,民間也極少有,康熙五十七年,臺灣總督才進了六顆。只是我卻聽說,這珠子原本有十二顆,但有人先孝敬了老八府上,只剩得一半兒獻給聖祖皇帝……是故,當初一見便知,這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另外六顆了。」

  胤禛圈起手指,滿不在乎地彈彈那幾顆珠子,順便按住我要拔下它的手。

  「……皇上,那之前為何不告訴我呢?我不戴它就是了。」

  「不過一玩物爾!何足道哉?」胤禛笑得一如在朝堂上面對群臣時的霸道睥睨,隨意坐下,拍拍坐榻之側,示意我過去,「朕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誰的不是朕的?它戴在你頭上也不算埋沒了,朕瞧著喜歡。」

  站在原地,想著當時年羹堯與九爺府的交往,心思漸漸凝重起來。自從開始準備這趟南行,胤禛哪怕三言兩語的指點也大有文章,早知道要打點起全副精神做他的耳目,我也不會出這個餿點子了,雖然,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想念已久的鄔先生。

  年羹堯素有狼性,貪婪多疑,私下裡,胤禛甚至拿貪心而滑頭的策淩與年羹堯相比,但現在正是年羹堯看上去最受寵信的時候,朝內關於他驕奢荒淫的怨言四起,皇帝總是假裝聽不到,眼下看似不相關地,卻又提起當年舊事……

  「皇上憂思何重啊……自皇上登基以來,朝中勢力格局早有嬗變,再者,皇上之前手握糧草,於千里帷幄之中,左右十四爺西北大軍不敢妄動,難道此時反而有所顧慮?」

  「呵呵……倒真成議政了,淩兒,朕本不願讓你知道這些的,但你竟成了朕無名有實的『近臣』,朕憂患之重,你應深知,說這話不過想囑咐你,此行速去速回,休得讓朕又生憂患,事情能辦成幾件,倒是其次。今晚軍機處會議恐怕要熬夜,明早乾清宮朝會,也不能送你,得這麼個空兒,不得不羅唆幾句。」

  說完見我肅立當地,苦思冥想,又收起幽沉的語氣,走過來摟著我肩湊到面頰上嗅著,耳語道:「可別叫朕再歎長相思了。」溫暖狎昵,叫我心中一松,罷了罷了,總之是心甘情願為他,最後到底做些什麼,已不重要了。

  官道筆直平坦,每隔二十裡有館亭,五十裡就有驛站,每到一個較大的城鎮更有豪華如大臣府邸的驛館,這些都是康熙年間為多次南巡一次次增設修繕而成的,沿路殊無樂趣,怪不得康熙只喜歡犯險微服出遊,能走水路就不走旱路,這些設施倒方便了來往商販百姓和官差信使。

  隨行只有一個侍衛,就是在車邊跑得樂顛樂顛的多吉,負責護衛的都是胤祥旗下親兵,而胤禛特別派遣的隨行「侍衛」是粘竿處的人,他們行蹤詭秘,也不常做侍衛打扮而喜歡便衣,我心中認定了他們是「特務」,由衷預感到這次南行將十分、非常的不好玩。

  清朝軍隊分八旗鐵騎和漢軍綠營,漢軍綠營的地位當然遠不如八旗軍,而八旗軍中最尊貴的又是「上三旗」旗下子弟兵。皇帝身邊的侍衛除少數被皇帝特別擢拔的,如德楞泰和多吉,一貫嚴格從「上三旗」族中子弟選出,只有他們才能稱做「親軍」,由御前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直接掌管,向來驕橫有加,多吉剛進京受訓時就時常被他們欺負。眼下有機會出京耀武揚威一番,他們個個擺足了架子,雖然有已封了將軍的阿都泰嚴加約束,還是免不了呼喝衝撞,耍耍威風,特別那一身明黃鑲紅邊平緞鎧甲,在民間極其耀眼,百姓遠遠一看便知是鑲黃旗下的「軍爺」,避之不及。加上多吉這個在中原地區絕對罕見的小巨人,加上那群叫人瞧不透身份的神秘粘竿處侍衛……護衛的還是一輛猩紅呢封得嚴嚴實實、四馬並驅、由兩名太監趕的大車……隊伍剛出京城已經人人側目,這就是胤禛的安全策略——太惹眼了,我連面也不敢露一個,更別說起玩心了。

  每天嚴格按照時辰走預定行程,連進驛館也要先封好路,擋好帷幕才能下車,幾天就毫無懸念地忍到了江蘇境內。李衛在蘇北邊境接到我,也不先去南京,而是一道直接南下,據說鄔先生現在住在他家鄉寧波附近的一座山中。

  進了江蘇,想像中的雀躍心情沒有出現,反而畏縮起來。

  十多年北上,三百多年時空,想像中,若能出去看上一眼,燕子磯固然維持著亙古的沉默,望著腳下長江奔流不息,只是長江上哪有車流來往的長江大橋?雞鳴寺依然香火鼎盛,只是不知那住持是何方古人?還有鄔先生,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認識並且信任、依靠的第一個人,他在我心中地位一如父兄,闊別多年,他會不會待我一樣?還是……客氣、有禮地保持距離?

  我怕我不能承受那種同一地點,迥異時空的巨大落差,不敢往外看上一眼,「近鄉情怯」,原來是最叫人惘然失落的心結。

  高喜兒察言觀色,大概以為我悶了,悄悄去找李衛商量,李衛喚停了隊伍,過來請安,詢問是否需要休息。看著他趴在地上,珊瑚頂子孔雀翎,光鮮的仙鶴補服,連忙叫人拉他上車說話,問他:「狗兒,你第一次當官兒回到江蘇,去咱們家鄉揚州看過沒?那時候再回去,心裡有些什麼想頭?」

  冷不防被問到這個,他有點發愣:「什麼想頭?治理好地方,替皇上爭氣唄!」

  「嗨!我不是代皇上問你話,就是找你聊聊。」

  「哦!」他知道了我的意思,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咧嘴一笑,「我第一次回去揚州,就把揚州人市上的人牙子、牙婆們都拖到揚州府衙門,統統賞了三十鞭子!哈哈……」

  「真的?這倒是你的作風,呵呵……」突然想像一下,當時雞飛狗跳的場景,李衛「快意恩仇」的表情,越想越好笑,掩著臉簡直笑得停不下來。

  「……誰叫他們那時候作踐咱們幾個呢,翠兒還說,要是坎兒在,一定還有花樣整他們。」說得高興,順口提到坎兒也沒停得下來,他有些不自然,趕緊又接著說道,「皇上也知道的,那時候就為這個,我還被參了一本,那些官兒說我是『酷吏』,幸好皇上在康熙爺那裡替奴才轉圜才免了一罪,康熙爺還當笑話兒,笑了一場呢。」

  坎兒說不定就在周圍遠遠看著我們,想想,終究還是欣慰更多——胤禛被許多人解讀為「殘暴」的可懼面目後,藏著他熾熱得先灼痛了自己的深情。

  沒有愛,哪有恨?他會如此痛恨一些事物、一些人,自然是因為他同樣程度地熱愛著一些東西。就像李衛,他對弱小的、被販賣的孩子們感同身受的情感,讓他產生了對人販子的強烈憎恨。他們不是比那些麻木不仁,苟活於世的人可愛很多嗎?

  高喜兒很謹慎地建議我,外官和內眷同車是「不妥」的,於是李衛下車要了一匹馬騎在車子旁,說說笑笑,時間果然很容易打發。後來一路都是如此,誰知李衛一分心,沒發現已經到了地方,還沒來得及阻止,大隊人馬就已經沖進小村子。

  聽見李衛忙不迭地阻止,我還以為衝撞了村民或驚動了鄔先生,一急之下乾脆自己打起簾子往外瞧,這一瞧,就移不開眼睛了。

  和北方明朗高遠的風格迥異,這裡天光水色都如同水彩畫中,濕筆暈染而成。時近傍晚,天色的淺藍被抹上一層暖色橙黃,柔和俏麗的奇峰疊翠間,淺淺溪水在石頭上碰撞成動人音符,田間阡陌,牛兒瞪著我們,遠處小小村落上方,數道嫋嫋炊煙升入藍天,消散不見。

  「主子!您怎麼自個兒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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