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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禛認真地點頭,才發現他仍只低頭看著我,幽深的眼眸裡捕捉不到一絲目光曾移動過的痕跡。

  閒置多年的圓明園突然人氣高漲,每個來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選中了一棟湖畔小樓住下,樓下有臨湖水榭,楊柳依依,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沒有讓人壓抑的朱紅高牆,四處只有竹籬爬滿香草藤蔓以示隔斷,青蔥綠意伸手可得。

  當天下午,胤禛乾脆吩咐將湖邊一處軒敞抱廈整理出來,把上書房大臣都叫到了圓明園來辦公議事。當夜,他也沒有回宮。

  這幾天正好滿康熙的百日之期。國喪服孝,百日縞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頂戴和喜色的帽子,還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顏色慘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覺滿目荒涼,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髮,一個個毛髮蓬亂,特別是宮人們就那麼一件白孝衣,沒得替換漿洗,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像個囚犯,也像個乞兒,看著好不喪氣。

  好容易百日磨過,宮內立刻忙起來,換去素色帷幕簾櫳,擺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們也回家剃頭刮須,重新穿回朝珠補褂,翎頂輝煌,容顏煥發。

  「嗯,這才像個新朝的樣子。」胤禛要我陪他回宮一趟,他指點著從大內藏珍裡取合用的器物去圓明園裝飾我的新住所,看宮人們換上新裝,精神利落地翻箱開櫃、佈置宮房,點點頭道,「這幾日你們把宮裡好好打點出來,朕先去圓明園躲幾天閑,待從遵化回來,乾清宮要立時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陽春三月」這四個字的含義在這園子算是體現到了極致,草長鶯飛,天光水色,綠意像用畫筆飽蘸了濃墨染上去的,潤得要滴出來。

  我喜歡動物,胤禛也有個「怪癖」,大概因為對人對事太過於嚴苛挑剔,人生殊少樂趣,他對小貓小狗都很好,偶爾還能逗趣,於是圓明園中很快補齊了有趣的生物:溫馴的梅花鹿很容易受驚嚇、神采奕奕的獵犬緊隨人後,波斯貓對人愛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鶴姿態卻更顯高貴優雅、湖中錦鯉顏色喜人、鴛鴦總是一對對相依相偎、同樣是羽毛絢麗的孔雀還不如總喜歡停在籬笆上的雉雞可愛……人不多,園子卻真正鮮活起來,耳邊時時鳥鳴啾囀,走在其間,人心也不得不輕快幾分……

  可惜朝局的氣氛與之正好相反,胤禛卻還把這氣氛帶進了圓明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要胤禛一怒,以李德全為首的宮人們不約而同地縮到一邊,只偷望著我,若沒有外人,只有他們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這些日子,胤禛脾氣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大,並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場,但我只能靜靜坐聽,全不理會戰戰兢兢踮著腳尖做事的宮人們投來「哀怨」的目光。

  「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令朕繼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者多,謂朕鍾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莊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復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於私。」

  「蘇努、勒什亨父子朋比為奸,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庇護允禟,代為支吾巧飾,將朕所交之事,顛倒錯謬,以至諸事掣肘!」

  「將勒什亨革職,發往西寧,跟隨允禟效力。其弟烏爾陳因同情其兄,一併發往。」

  「允禟奉命往西寧,而怠慢不肯起程,屢次推諉,耽延時日。懲治其一二」奸惡太監「,而遂謂朕淩逼弟輩,揚言無忌,悖亂極矣!」

  「朕繼位以來,對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過犯無不寬宥,但眾人並不知感,百日之內,淆亂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謂朕寬仁,不嗜殺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啟朕殺人之端也!!」①……

  取中湖邊這座抱廈,正是因為它軒敞明亮,坦坦蕩蕩三大間直接打通,沒有築牆分出房間,佈置時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斷,胤禛震怒的每一言一語都在這裡面激起輕微的回音而被放大,聲威駭人。

  殺人之端……殺人之端……此時正值盛年的張廷玉躬著背匆匆離去,捧著聖旨去「明發天下」的雙手也在搖搖發顫。我何苦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胤禛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樁新仇舊恨呢?

  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對皇帝之命推諉支吾以致諸事掣肘,「淆亂朕心者百端」……這樣的罪,胤禛也只能打發兩個罪首去西寧而已;允禟原來還沒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著胤禛到底能拿他怎麼辦,他卻只能殺了允禟身邊的兩個太監出氣。

  原本,皇帝應該在聖祖殯天百日之後,就帶著所有王公親貴和大部分重臣護送康熙靈柩去遵化皇陵「入土為安」的,卻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還無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禟還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這樣的大禮若不帶他一道,從禮、義、仁、孝任何方面都說不過去;但只要一帶上他,等於皇帝默認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廢,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爺党」左右,這皇帝還有什麼好做?

  這算是雍正登基以來與「八爺党」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禛,不,他們兄弟應該都是,如此驕傲,怎能容忍他人對自己……用胤禛的話說,「任意侮慢」?

  紅眼相鬥多年,不勝,即死,沒有別的梯子好下臺,這一局怎麼結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綿綿,雨絲細密得霧似的,風一吹就四處飄散。這樣的雨下過兩天,晨霧也越積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妝時,窗外只有白霧茫茫,連湖面也看不見了。

  已近巳牌時分,換算成二十四小時制,就是快早上十點了,聽說皇上卯時就走了,在前頭領著上書房大臣和兩位理政王大臣見人辦事。我應在胤禛辦事時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慣例,他早起時卻又總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飯也不及吃,只帶著如意出門趕去。

  竹籬上兩朵不知名的鮮花剛剛盛開,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瑩剔透。霧太濃,抬頭不見天日,前後難辨東西,還好從這裡到議事的地方,只需沿著湖岸走,穿過玉帶橋,到湖對岸便是。

  隨著圓明園地位提升而升做總管的太監高喜兒見我出門,連忙跟了上來:「主子,這天兒瞧不見路,您扶著點兒,當心草上水氣打濕鞋子……」

  扶著他慢慢邊走邊閒話,鵝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盡頭,徑直穿過一片淺草地,前面應該是橋頭的八角亭。高喜兒為人柔媚細心,甫得提升,一心要好好賣力討賞——皇帝身邊已經有了李德全,他對我的飲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小意兒的太監,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愛講些趣事笑話逗悶,正好我平時沒什麼話,有這麼個人嘮叨著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著腳下,聽他絮絮叨叨些衣飾上的閒話,數著新進的衣料應該打些什麼樣子的春裝,沒甚留意時,他突然止步,還拉拉我的衣角。我腳下正踏著濕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險些一個踉蹌撞上眼前的人。

  又見鬼了。

  「淩兒,別瞪我,原本沒指望的,還真把你給找著了。」

  似乎空氣中濕重的水氣都凝結在他眉眼間,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樣。記得他總是笑著的,一種高傲的、輕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時是輕狂,十年後是不羈。但現在他居然沒有笑,微揚的劍眉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一點很小、很小的水滴……

  「霧這麼重,也不拿傘遮遮,頭髮都濡濕了……」他用手背輕碰我鬢角,語氣裡盡是憂鬱。

  完全糊塗了,後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後,八角亭和亭內兩名親兵服色的隨從都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我身邊是神色緊張的如意和高喜兒,現在所處位置離湖面很近,隱約得見水面霧靄蒸騰,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就只有繚繞的水氣。

  「呵……最喜歡看你這般模樣,顧盼之間,魂為之銷……」允禟勉強輕笑一下,負手側身,望著白茫茫空無一物的湖面,語氣幽沉如夢囈,「十年了,你還是這副神情……聽說你這些年再沒撥過琴弦?」

  我正乘機示意高喜兒去報信,他突然又看向我,還走近兩步:「淩兒,就算是為著恨,你還是時時記得我的,對不對?」

  距離太近,嚇了一跳,渾身驟然緊張,悄悄側身挪了兩步的高喜兒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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