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八一


  「不可害我馬兒!快!去給我救回來!好!好漢子!」那隊蒙古騎兵已經沖到我們不遠處,正在捉拿砍殺四下逃竄或負隅頑抗的殘匪,喝彩的男子顯然是首領。他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隨便掠過一眼看他時,會覺得他的臉長得特別像一隻鷹,他身上的服裝都以珍貴毛皮鑲邊,大拇指上隨意戴一塊沉甸甸的和田藍玉扳指,帽子上嵌了一顆東珠。他指揮著幾個騎兵去看踏雲的傷勢,又見年羹堯一刀險險劃過那人胸前,鮮血淋漓削掉一大塊皮,看似嚇人,但那薄薄一層絕不致命——刀口穩穩停在那人脖子上,一眾士兵立刻湧上來把他反手疊腳捆得粽子似的,便呵呵笑著伸出套玉扳指的大拇指大聲叫起好來。

  年羹堯廝殺得滿身是血,但看上去並未有絲毫受傷。我慌忙尋找胤祥,見他也滿身是血,與一個蒙古騎兵大聲說笑著,互相用力拍打著對方的肩膀,見他也不像受了傷的樣子,才放下心來,又轉身去看歪倒在一邊被人檢查傷口的踏雲。

  戰鬥顯然以全勝結束了,士兵們已經開始收拾戰場,胤祥興奮地與這為首的蒙古人以各種禮節行禮,用蒙語大聲說起話來,這個長得鷹一樣的男子居然就是策淩本人,怪不得會有這麼豪華的一隊騎兵陣容跟隨。一時間年羹堯、武世彪、阿都泰等人也紛紛見禮,男人們用滿、蒙、漢語熱鬧地喧嘩起來。

  「王爺原來早已注意到馬賊的異動了?」

  「……他們也曾流竄到我草原掠奪牧人的牛羊,被趕走了,如今若是還打起了胤祥的主意,我豈能饒他?」

  「這便是那朝廷通緝十五年不得的馬賊匪首?呵呵,怪不得這麼大膽子……」

  「只可惜撞到咱們手裡頭了……逃不了一身剮。」

  「年將軍這次又立了大功了……」

  「都是台吉大人及時相救,年某險些保護不力,有罪有罪……」

  眾人謙虛一陣,又互相吹捧一陣,甚是親熱。

  我跪坐在草地上,輕輕撫著踏雲的鬃毛,一個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年紀的蒙古漢子從隨身口袋裡掏出一種草,放在口中嚼了嚼,敷在踏雲的傷口上,踏雲看上去相當忍耐,只用大眼睛委屈地看著我。

  「這馬,你的?」蒙古漢子用生硬的漢語問我。

  我點頭。他突然向我笑了,滄桑的皮膚上堆滿了皺紋:「美麗的姑娘、美麗的馬兒——不要發愁,它會好的。」

  「報年將軍,我方之前出去巡視的兄弟都折損了,其他兄弟只有少數輕傷。馬賊戰俘十五名、死了的有一百零五名,請問怎麼處置?」

  「好傢伙,糾集了不少人嘛,快趕上我們兩百人的隊伍了。」年羹堯笑笑,把還插在地上的長刀拔起來隨手往褲子上蹭了蹭血跡,臉色嚴肅起來,「把兄弟們好生安葬了,遺物收拾好回去交還親人,朝廷和我老年都會有優厚撫恤。馬賊按老規矩,那些死的把腦袋給我割下來帶回去,論功行賞,活的就把腦袋運回京城再割!娘的!還好天涼了,不然一車人頭運回去又臭了。」

  所有的人一起哄然大笑起來,士兵們手腳極快,在清點屍體的地方即刻動起手來,一個個揮舞大刀「噌噌」埋頭痛割。

  不仔細看,會以為他們在割草,他們一手拽著亂草樣的頭髮,另一隻手揮刀下去,手腳利落地把整個人頭拎起來扔到旁邊堆成一堆,飛舞在空中的人頭還睜著眼,從脖腔往外滴滴瀝瀝地淌血。

  到了現在,我已經確定我是真的不害怕,只沒想到,在現代看太多恐怖片居然會起到這麼意想不到的作用。可那空氣中的血腥味太濃重了,熏得頭一陣陣發暈,在這種場合,我應該裝作受驚暈倒更符合「時代禮儀」呢?還是使勁逞強以博取初次見面的蒙古人好感呢?

  低頭摘掉黏在身上的一根草,還猶豫著,胤祥一個箭步沖到我眼前來,寬闊的胸膛正好擋住我的視線:「淩兒!閉上眼睛!不要看!」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兒這麼近地撲面而來,反而害我不得不難過地捂住鼻子,只聽見胤祥在焦急地向旁人解釋說:「對不起,淩兒今天受驚了……」

  天,他還真可愛,這麼說來我應該順著他的語氣裝柔弱,可惜晚了,我已經自保地站到安全距離外關心起他來了:「我沒事,就是有點暈。你受傷了嗎?一身的血。」

  「是嗎?」他瞪眼看了我幾秒鐘,「……營帳是現成的,我們過去邊休息邊談。」胤祥一邊招呼著眾人,一邊懷疑地扶著我。「……呵呵,我好著呢,可惜王爺來得太快了,沒打過癮!——來,見見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我的舅舅,成吉思汗二十世孫,多羅郡王策淩台吉,還有她——我表姐阿依朵,我寶依珂雲娜姨媽的大女兒。這是赫舍裡氏蘿馥,小名喚做淩兒。」

  那個與胤祥大聲說笑,互相男子一樣打招呼的蒙古騎兵居然是個女人!此時她驕傲地挺著健碩的身姿,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那目光讓我覺得自己是只待出售的羊。

  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男人們建立了戰鬥情誼,立刻就好打交道了,而我就比較吃虧——趁行禮時低頭一看,滿身草屑。敷衍敷衍行了個禮,策淩寬容地點頭要拉我免禮。

  「呵呵!好!聽說在中原的南方,女子長得像帶著露珠的花瓣一樣嬌小美麗,果然、果然,我可是老遠就看到這位姑娘和那匹馬兒了。這些該死的馬賊!嚇壞了這白雲朵兒似的姑娘,還傷了馬兒!」策淩說著,鷹一樣銳利的眼神卻漫不經心地掠過我,笑眯眯地望向被簡單包紮了一下、跛著腿走在我們後面的踏雲,「馬兒可是我們草原人的寶啊,這匹馬不是草原的種,嘖嘖,卻也這般神駿,要是能和咱們草原上的良種戰馬配種……」

  說著也不聽胤祥「淩兒是咱滿族姑娘呢」的分辯,停下來熟練地掰開踏雲的嘴看看牙口,又翻起蹄子打量一番,連聲贊好。

  我松了一口氣,看樣子策淩是個好相處的草原人,倒是那個阿依朵,一直盯著我,眼神裡雖無惡意,卻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您還是這麼愛馬!王爺看馬還有什麼說的?踏雲是滇馬,千挑萬選的千里駒,和我草原上的馬兒相比,耐力更好,善跑長途,腿腳關節也不易生病……王爺是伯樂,不過這踏雲卻是淩兒的,王爺要是喜歡,就看淩兒舍不捨得了,哈哈……」

  「哦?踏雲?是個好名字,配得上這馬!姑娘,我出三百兩黃金!」

  ……

  好不容易告了聲失禮,撇開胤祥獨自進了之前剛搭好的營帳裡坐下來,看見碧奴臉色蒼白地躺在一塊地毯上,還昏迷不醒呢。

  看見碧奴這樣,又忍不住笑了——我還是不會像她這樣差勁的。一股極其難聞的焦臭味隱隱傳來,這是在燒那些已經被割下頭顱的屍體了。我剛把沉重的頭埋進毯子裡,就疲倦地盹著了。

  在一陣歌聲中驚醒,靜靜聽了一會兒,是蒙古騎兵和士兵們各自在用蒙語和漢語唱著戰歌,但那慷慨激昂的聲音在空闊中回蕩著,叫人心裡好像落下了什麼似的。

  胤祥探頭進來,見我睜眼,笑道:「我每隔一會兒就來看你一眼,可算醒了——真怕你嚇病了。」

  我沒動,看著他走進來——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身上的血也都洗乾淨了——走到我面前,彎下腰詢問地看著我:「淩兒,怎麼了?」

  「我……」剛才做夢,夢回21世紀,我和媽媽到草原旅行,曾經借住在一個和善的老牧民家的帳篷裡,長得就像剛才為踏雲療傷的大叔。猛一睜眼,夜晚的草原,佇立千萬年的雪山,繁華的現代都市,胡同深深的清時北京城,在還屬於冷兵器時代的戰歌裡,時間和空間混亂了。

  「我……」我屬於哪裡?為什麼要身不由己地來來去去?這簡直讓我暈眩,只有在胤禛堅定溫暖的懷抱裡,我才能暫時忘記那些思考。還好,在我正上方溫和俯視的,胤祥溫厚明朗英氣勃勃的面孔是真實的,我以一個古代女子最大的勇氣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胤祥像是了然地笑了笑,握緊我的手。

  「走吧,我們在設宴呢!出來喝杯酒壓壓驚!」

  只因為捨不得這手上最真實的一點點溫度,我隨他走出帳篷。

  大半個月亮溫柔地從幽藍的天幕上看著我,遠處,雪山依舊靜默無語,草地上人們一群群圍著篝火喝酒、烤肉、唱著歌。「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說的就是這樣子吧?怪不得,在這樣的景色中,無論唱什麼樣的歌都能平白多出一陣蒼茫來。

  華麗的蒙古包裡,策淩和阿依朵坐在上首,年羹堯等人分坐兩旁,個個都已喝得滿面紅光。見我到來,眾人客氣了一下,讓胤祥帶著我坐了上首,便繼續附和著策淩高聲談笑,他們說的仍然是方才戲劇性的一戰。原來那幫馬賊前幾個月一直在更北方的草原一帶活動,幾天前策淩帶領自己的騎兵南下時,卻聽一些牧民說馬賊們也紛紛南下,還糾集了更多人,策淩便帶著自己的衛隊裝作牧民,與一群遷徙的牧民趕著牛羊拉著車,不露痕跡地遠遠逡巡在後,然後就有了今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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