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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窗上的雕花是熟悉的五福捧壽花樣,琴桌前幽沉的木樨香纏繞著直散到窗外來,站在門口的是永遠讓人覺得心中安寧的鄔先生,我又回到了雍親王府的書房。鄔先生對我能這麼快回來似乎並不十分奇怪,而是對我重新恢復語言能力顯得非常滿意。

  胤禛把我重新安置在書房後的小院子,命兩個小丫鬟來服侍我沐浴更衣——不知道為什麼,連梅香也不再在這裡了。我收拾妥當重新來到書房時,胤禛正在向鄔先生小聲交代些什麼,見我出來,深深看我一眼,和鄔先生交換了一個目光,便又轉身消失在雨中。

  他在忙什麼?鄔先生似乎並不打算跟我說起,卻親自給我泡上一杯熱騰騰的茶,示意我伸出一隻手,給我把起脈來。

  碧螺春的清香隨著熱氣嫋嫋上升,然後氤氳在空氣裡。雨小了,微風送進來的雨絲涼沁沁的,鄔先生烏黑的眼眸收斂了光芒靜靜地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天,書房中連空氣也寂如一潭深山中的湖水,把我滿肚子的問題全都憋回了心裡。

  良妃今天真的熬不過去了嗎?太子是否又將被廢,十三阿哥會受到牽連?今日之事就發生在宮內,怎麼能瞞過康熙——就算瞞過了康熙,已經被八阿哥知道了我的存在,從此將成為埋在胤禛身邊的一枚定時炸彈,他可以用它隨時制約胤禛。在未來越來越緊張關鍵的時間裡,胤禛怎麼可以有一個這樣的軟肋?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和胤禛的好日子恐怕是回不來了……

  「我早先便說你的嗓子已無妨,王爺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我和性音和尚也不必背上庸醫的頭銜了,呵呵……」抽回手,鄔先生笑道,「這兩年你身體養好了些,本就沒什麼大礙,只是這些日子又失於驚嚇憂慮,給你開兩劑安神宜氣的藥吧。」

  說到「驚嚇憂慮」,他才認真地審視著我,一種強自克制的關懷和無奈從目光中不可抑制地淡淡散發,於是他又很快別轉了頭。

  滿心的憂慮和疑問不知如何開口,加上幾年來已經養成不用語言表達的習慣,只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澀的甘醇在唇齒間蔓延,兩個小丫鬟在敞開的窗下走廊上扇著烹茶的小爐子,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幾年前,初進這府時,我也曾在那窗下傻乎乎地烹茶,全然不知這個世界的兇險。

  不由得轉眼看看鄔先生,感覺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就算在一間屋子裡,我們之間卻好像已經被命運隔開,擋在中間的,隱隱已是一場前世今生的鬧劇。

  先生隨意地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坐在窗下,身後窗外能看見剪影般的竹葉,正是鄔先生畫作的風格。此時他微微側著身子,沒有看我,光與影映出的側臉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如午時的夜色,裡面隱隱搖曳著什麼神秘的,沒有人能讀出來的東西。這個把自己深深藏起來的男人,是命運讓他如此隱忍堅持,此時的我覺得自己終於懂了他,突然為他心酸。

  見我們都愣愣的不說話,他笑了笑,起身從身邊的櫃子裡小心地搬出一把琴,我連忙上前幫他把琴放到小幾上。

  「淩兒可還認得這琴?」

  怎麼可能不認識?只需一眼,甚至手捧它的感覺,我已經認出它:杉木,靈機式,尾端木質焦黑,有非常難得的梅花斷紋。

  「自然認得。這不是淩兒以前在書房,向先生學琴時彈的那一個嗎?」我的聲音和以前相比,有些啞,有些低,正好神奇地符合了我的現代審美觀。

  「你許久沒見它了。我原打算將這琴送到莊子上給你,聊作消遣,但王爺不願讓你有所聯想而傷感……」

  「淩兒一定不知道,這琴是我祖父所制呢。」先生語氣悠悠,但聽不出感情。他任我扶著坐到琴前,順手撫過琴弦,「聽說,在我家鄉曾有一座數百年的古寺,曾經盛極一時,但至我祖父年輕時,正逢亂世,香火稀少,已經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電擊中大殿,正殿傾頹,寺裡的和尚無錢修繕,紛紛游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後只剩下年邁體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時便常去與他論道說禪,此時便要接濟他。不料這位大師卻送了祖父一塊木頭,說,他也要遠行了,臨行要把這木頭送給祖父。這是寺廟正殿最中央的頂梁橫木,已有數百年歷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這次被雷電劈斷,別的寺眾打算用它燒火,被大師留了下來。他叮囑祖父,以此木制琴,必有舉世難得之音。祖父當時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給大師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師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為書房的氣氛是太完美的鋪墊,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抓住了我。撫摩著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來,這琴早已有了幾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經是樹林中生機勃勃的小樹苗,經歷幾百年風雨,眼見了幾朝幾代人事變幻,又因挺拔出眾,與佛祖結緣,頂起了寺廟的大殿,看著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眾生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誠叩頭祈禱,但終於物是人非,最後連寺廟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師夜夜的念經聲繞梁不絕。

  是否連這木質肌理中都滲進了《楞嚴》《金剛》《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貼在木頭上。原來以前的我那樣亂彈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鄔先生默默審視我,似乎對我每個動作的意思都瞭解得很清楚。見我這樣,他笑道:「還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師,時逢前明政治黑暗,天下眼見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對世事灰心,從此拋下俗念,只潛心研究制琴。他遊歷拜訪了當時全國上下的制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時間,斫制了無數的琴,也親眼見了前朝敗落,本朝聖祖龍興,漸漸心胸開闊,眼界洞明,不以世事為念,而以詩文、篆刻、音律聞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傾盡心力,斫製成琴。其雁足與琴軫,皆是多年收集的藍田碧玉,每一塊玉都溫潤無瑕。如此,其弦音果然舉世難得。但祖父因無心國事,趨避戰禍,自覺抱愧于百姓,更有愧於前朝之傾頹,終年鬱鬱。他晚年見大清基業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將此琴珍藏於室,自己則避居僧廬,潛心教導我父親和叔父。祖父說天道輪回,興亡有數,他雖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鄔家後代能有為國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贖他在國難民苦之時只求偏安,空將一身抱負錯系於琴畫自娛之罪。」

  鄔先生是一個極其優秀的演說家,這篇意蘊厚重的解說詞,竟讓我有一種在看電視紀錄片的感覺。他早已停了沒有再說,但餘韻悠悠,我好半天都還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擊,顛沛流離,懷著一身才華卻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這琴聲?想起人世滄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願?

  我也將手指撥劃過琴弦,終於明白了這琴聲之純、醇,原來是由沉沉的漫長時光提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果然舉世難得。

  「淩兒,我將此琴送給你。」

  「——什麼?!為什麼?」

  鄔先生居然還笑了笑,要將對自己有如此重大意義的祖傳寶物送人,他至少也應該鄭重其事啊。

  「琴,終歸只是一個物事,沒有攝人心魄之音可彈,便只是個擺飾。有再好的琴也找不回《廣陵散》;《高山流水》得傳千年,又何見子期伯牙……淩兒,莫要心為物役。」

  莫要心為物役……一種空蕩蕩沒有依靠的驚慌感抓住了我:他為什麼會這麼說?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淩兒,若你又將遠行……若此琴有靈,必定願意伴你左右,而非我鄔某。」

  又將遠行……

  原本醇冽的茶突然變得這麼苦澀,澀得我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能苦笑一聲:「就像昭君出塞了,那琵琶才能彈得出讓雲中大雁都為之腸斷的曲子?」

  鄔先生突然深深地皺起眉頭,好像在承受什麼極大的痛苦而無法表達,他連說話時都不敢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兩個小丫鬟——隔著簾子,她們只見得影影綽綽的背影。

  「淩兒,我也沒有想到……」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還曾經以為,既然已經受過苦了,上天就該安排我傻吃傻睡幸福到底了呢。

  再沒有人說話,小丫鬟進來換了熱茶,鄔先生神色有些木然地彈起了《陽關三疊》——這才叫彈琴呢,想起我試圖用古琴彈流行音樂的荒唐日子,想起鄔先生還寬容地忍受著我那時的莫名其妙,我笑了,眼裡卻酸酸的。

  「淩兒!」胤祥的聲音衝破雨簾,然後才是他的身影,一個大幅度的跨步,整個人就出現在房間內,霎時打破了沉寂。

  「嘿嘿……我聽說你開口了?叫的還是四哥的名字?嘖嘖嘖……四哥真是羨煞人了,哈哈,有些小人要氣得鼻子歪了吧?」胤祥大聲談笑著,兩個丫鬟慌忙進來要給他擦去頭上身上的雨水,他不耐煩地一揮手:「去吧去吧,你十三爺不耐煩這個,去接你們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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