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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對鄔先生笑笑算打招呼,我到桌前拉把椅子坐下,幾個小碟子裡整整齊齊碼著蜜制百果糕、芸豆卷、千層金腿西施卷、木瓜酥,還有一小碗粳米粥,小巧精緻,色香俱全,看到它們,我就餓了,別的心事立刻暫時退位,專心開吃。

  胤禛寫完手上的東西,擱下筆,把紙揭起來,吹了吹墨蹟,笑著遞給鄔先生。鄔先生接過看一遍,點點頭,卻只說:「王爺這筆字,已近圓滿了。」

  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不知道他們又在打什麼啞謎,我現在已經覺得做人還是不要那麼好奇算了。但我有自己的一點點想法,要讓他們告訴我一些什麼——他們欠我一個解釋。

  拉過一張紙,拿過剛才胤禛用的筆,我很努力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寫字的成果,寫道:「想再去亭子那邊看看。」

  字還是很醜,但至少能正確、整潔地寫出來了。厚著臉皮先遞給鄔先生,他和胤禛交換了一個眼色,沒說話。

  胤禛看看,站起來走到窗前,背手看著外面說:「恐怕你不能再去那邊了。」

  我等著他解釋。他沒有回頭,繼續說:「你一定想不到,連我也沒想到。不知怎的,那裡居然成為京城文人墨客相聚會文的地方了,近日其名大有傳遍京城之勢,儼然成為一大風流故典……之前別人都不敢向我提起這回事,還是我直接在上書房堵著問了張廷玉,他才告訴我的,連他家兩位公子,都受邀了兩次,被他約束沒有來。很多大臣和他們的家僕當日都看了你與錦書的歌舞,回去便有不少人作詩詞向老八歌詠之——那時外頭還不知道有變故。可是前段時間,突然有信兒傳出,你們的墓造在這裡,還有好字、好詩文,文人雅客、王孫公子們居然就趨之若騖……那日我們看到的那些人就是的。」

  他冷笑一聲,才接著說道:「京城新近流傳的好詩文,大半都是作給你們兩個的,那亭子也已經被詩文貼滿了——我已經著人去抄了回來,凡是看著不好的,稍有輕浮詞句的,一律抹掉。他們還給那亭子起了個名字,叫『花塚』,呵……我記得翰林院王鴻緒寫的那篇賦,連鄔先生都贊好呢。」

  鄔先生見說到自己,也呵呵笑道:「那文借紅顏凋零抒發仕途多艱、流光易逝之感,確有可取之處啊。不過淩兒,你心思靈動,我認為有一點不必瞞你。我們認為那些人就是八爺、九爺故意放出信兒招來的!但你不用擔心,這正好說明,他們根本不知道你還活著,所以出此下策,希望我們因此被驚動而有所動作,比如,把你送到別處,甚至離開京城,那麼肯定會落入他們在四周道路早已安排的耳目。目前,一切平靜不變,就是最好的應付之道,這裡,正是」燈下黑「,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時間一長,他們自然就知道無望了。王爺已經把一切安排妥當,你只安心在此休養便是。」

  他們果然計劃得一點不差,我點點頭。胤禛一定知道那些人裡面也有胤禟,而胤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就在眼前,就在遠遠的小山頂上,遙望我的墳墓,遙望我墳墓前的他們。這種感覺很奇怪,似乎我真的是一個鬼魂,在墳墓上方盤旋著,冷眼看那些前來憑悼的生者。

  胤禛轉過身來,觀察著我的反應說:「這裡頭還有個笑話呢,那裡離京郊官道頗遠,道路不便,來往的京城人士之多,有時候,直到深夜還有人在那裡飲酒作詩。文人墨客不便從我莊子裡過,就從另一邊的荒地上走,次數多了,硬是踩出來一條小路,從亭子遠遠的直通官道。儼然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嘛,呵呵……」

  他語氣裡其實沒什麼笑意,連笑聲也完全是嘲諷而已,的確,這種意外的附加後果誰能想到?身為被追悼對象之一的我,也開始厭惡起來——那些自命風流的文人、王孫,他們裝模作樣地作些詩文附庸風雅,把別人命運的悲慘當做自己賣弄的題材,可曾對墓中人有過任何的尊重和真心同情?

  上午我就在正廳裡臨帖寫字,胤禛和鄔先生自顧處理著自己的事。接連寫好了幾封書信,叫過李衛到一邊細細叮囑了一番,看著李衛出去,胤禛轉回來問鄔先生:「如今皇上讓胤禵代胤祥管了兵部,對年羹堯難保不形成制約啊。」

  鄔先生想了一想:「年羹堯遠在四川,當地情況複雜,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想制約也不那麼容易,最多不過放幾個耳目眼線在他身邊,年羹堯人稱『年魔王』,豈是那麼容易被擺佈的?王爺倒不用擔心那些,依鄔某看,只要王爺看緊了年羹堯,別的都好說。」

  說到這裡,他突然看了看我,「何況,年羹堯的妹妹年氏在王爺府中,已經有了八個月身孕,這次他述職回京,正好以親情撫慰之。」

  聽說到這裡,胤禛也看了看我,說:「正如先生所說,年羹堯一家都是我旗下家生子兒奴才,難道還敢有外心?」

  「呵呵,外心尚不至於,年羹堯此人,論其才具,無論四爺哪個門人都不能比,但比別人多了一個『膽』,方才接連榮升有今日之高位。且不說當年,他在南京練水軍,為籌糧餉血洗了一個村子;從軍西征,以一員微末偏將,先斬後奏,就敢殺陝西總督葛禮,因此得了皇上的器重。就說去年他剛到四川任提督,上任之初就在川西剿匪八千,再得朝廷大力嘉獎——王爺想想,川西蠻荒之地,哪裡來上萬人那麼大股匪擠在一個山頭?不說別的,就是山寨糧餉也吃垮了!此事我和十三爺商議過,但當時年羹堯正受嘉獎,不宜讓王爺斥責他,就沒有對王爺講起——十三爺據其他參加剿匪的下級軍官消息,也認為,那八千人裡,頂多有數百人是真的『匪』!他順路血洗村寨,不論男女老幼殺個精光,按人頭數報的『匪首八千』。靠人頭數升品級,拿的人血染的紅頂子,年羹堯,他不是善人哪。」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擲地有聲,我聽得呆了,腦中已經浮現出一個渾身沾滿人血,拎一把鮮血淋漓的大刀,腰間纏著一圈人頭的魔鬼形象。看看胤禛,他氣得臉色有些發白,站在原地背手想著什麼,沒有說話。

  鄔先生往椅背上輕輕鬆松一靠,胸有成竹地說道:「王爺,善禦天下者,善禦人,只要把合適的人用在合適的地方。也正因為如此,這次這趟差使,年羹堯便是不二人選!」

  胤禛這才活動了些,點點頭說:「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委給別人,十三弟已經把刑部手劄著戴鐸親自遞過去了,瞧著吧,八月十五之前就該有消息。」

  他語氣突然變得陰冷:「這次若不能乾乾淨淨斷了老九的左膀右臂,他也沒臉受我誇他的『膽大心細』,還好意思叫什麼『年魔王』?」

  沒幾天就進了八月,細細灑過一層秋雨,又涼快了不少,漸漸進入北方最怡人的季節——秋。有一天,我覺得自己見到了樓後綠樹上第一片變黃的葉子,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緒來,便有些愣愣的,這個身體,到底多少歲了?十六?十七?我竟不記得,而且身份卑賤得連個生日都沒有。

  一直到晚飯過後,我還懶懶的,抱了一本《景德傳燈錄》,研究起禪宗來。天已全黑,胤禛一直沒有出現,這郊野農莊安靜得能聽到樹梢在風中輕輕點頭。

  不知什麼時候了,碧奴已經睡眼蒙朧,刺繡也不繡了,拄著頭在發呆,她一向如此「死心眼」,我不睡,趕她都趕不走,都怪胤禛把她嚇的。

  翻了一頁書,門外突然響起胤禛的聲音:「淩兒,還沒睡?」

  我和碧奴同時被嚇得全身一震,這聲音怎麼像從空氣裡突然出現的?幽靈?

  見沒有答應,胤禛敲敲門,又叫了我一聲,碧奴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果然是胤禛,一身親王服色穿戴整齊,只沒有戴帽子,此時背著手站在黑暗的背景下,臉色和話音都帶著一點笑意和醉意:「嚇著你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想起去年重陽夜,我笑了,他偶爾還真是幽默。我故意不理他,嘟著嘴,從他身邊擠出門來到外面廊下,好奇地往院外張望,胤禛親昵地拿手從身後圈住我:「小心些,別歪出去了,看什麼呢?我讓轎子直接過來的,怕你睡了,囑咐他們都不要出聲兒。」

  突然被他抱住,我有一點緊張,特別是一回頭看見碧奴低頭暗笑著,躡手躡腳地貼著牆退走,正要下樓。

  轉過身來想回房,但發現這樣更曖昧,他不鬆手,我就正被他摟在胸前。還好他並沒有作弄我,一手摟了我的腰回到房間,放鬆地往椅子上一靠,端起桌上我剛才喝的茶杯,就便喝了一口,我阻止不及,見他看我一笑,顯然是故意的,頓時臉發燙。他又翻翻書,沒話找話地說:「看傳燈錄?小腦袋裡裝得不少,呵呵……」

  他笑得很輕鬆自在,我卻還在為他剛才曖昧的舉止窘得不知道該做什麼好。誰知他又說:「過來幫我更衣。」

  笑得好壞啊,我瞪了他兩秒鐘,最後還是乖乖地幫他脫去外頭的大衣裳往架子上掛,一邊聽他說:「今晚又喝酒喝過了,睡不著,嗯……我方才見朗夜風清,繁星滿天,不如……我帶你去騎馬?」

  出去總比兩個人在室內好,而且這可是他自己提出的建議,我連忙用力地點頭。

  「怎麼,你早就想去騎馬了嗎?怪我怪我……」

  一邊說著,他已經拉起我的手出門了。

  不知道從哪叫過一抬軟轎,他又抱著我坐在了轎子裡,但他這次一點也不安分,一會兒抓一縷頭髮在手上繞著,一會兒聞聞我的臉,小小的空間裡我被他「騷擾」得全身燥熱,正尷尬時,一縷似有似無的清香鑽進我鼻子裡,仔細聞了一下,我連忙跺腳「叫」停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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