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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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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先生看人,已經能直接洞穿人心,這目光用來看事,也必定入木三分——不是尋常人能達到的。 後來事務煩心,只得知先生已隨性音安然起程進京,叮囑了一回福晉要以國士之禮相待,就把這事丟開了,倒是胤祥,對著畫兒嘖嘖感歎了半天。 回京城時,發現百官和眾兄弟們隆重異常地在碼頭接風,我已知道事情不對,乾脆鬧了個不歡而散;不敢回府就直接去找皇上交差事,皇上什麼意思也沒吐,說我們辦得好,他人的指責不用去管,就是不說一句實在的。 不賞不罰,就是壞事。退出來,想到這幾個月的辛苦,我還先強打精神安慰了一番胤祥,才氣悶地策馬回府——也許鄔先生,能從這混亂的朝局中理出些什麼。 然後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了你。在鄔先生身後,人群中間,因為沒有化妝,衣著樸素,你的外形簡直有些面目模糊,但是你眼裡的晶瑩閃爍的光芒讓我在人群中第一個注意到你。 走近先生時,我其實一直在不自覺地看著你。你居然也在毫不回避地,好奇地看我,那目光如此輕靈生動,讓我想起……想起江南那碧綠的水面上時時變幻流動的波光,想起江南的春天裡隨風輕顫的花瓣。 我有些疑惑。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自己。我何時有過這樣文人般善感的聯想?而且還是因為一個女子?我還以為,自幼我就只會揣摩人情世故,細察朝局變化,然後纖毫不差地去完成事情,任何事情,還都是有利益的,那麼一直到我一生終結,都會是這樣了,誰知心中還會泛起這極細小的波瀾?已經走到萬福堂門口,我終於又回頭,再看了一眼,你還在望著我,「水是眼波橫」,我總算親眼見到了。這細小的波瀾在我心中一圈一圈,似有似無地蕩漾開來…… 至於這細小的波瀾,是如何在心中卷起越來越大的旋渦,直至掀起驚濤駭浪的?每一點一滴,我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你的可愛。你居然徑直回去睡大覺,睡醒了又糊裡糊塗進來,無緣無故地把窗戶打開,視房間裡的我、胤祥、鄔先生如無物。不知道為什麼,我也隨他們笑起來,但是又突然想起來,我不是心裡有事,午覺都沒歇好嗎?這個笑,不僅僅是鄔先生解答了我心中疑惑的功勞吧……告訴了你身世,你的反應讓我可以相信你真的已經失去記憶,但是你哭得讓我幾乎要害怕。這樣一個小小的身體,薄命的女子,卻裝進了一個如此性靈、剛烈的靈魂,我不忍地把你抱回房間,你的眼淚把我心裡原本的漣漪打起了一層層的浪…… 後來你在書房議政,我心裡幾乎是本能地陡生警覺:怎麼可能?你究竟是什麼人?誰派來的……但是你察言觀色,看了看我的臉色,懇切地跪下來,回答胤祥話,眼睛卻看著我:「十三爺取笑了,四爺是奴婢再生為人的恩人,又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就這麼點小見識,也不知道對不對,也不怕爺們責問我說錯了,只把心裡話說出來,想為主子分憂罷了。」 聽了這話,我也已經回過顏色。的確,你是鄔先生無意中從水中救起,那時性音也在,你幾乎已經是個死人了,活下來實在僥倖而已,況且根據你原本的身世,也毫無可疑之處,誰會想到你竟然會陰差陽錯進了我府?現在我又買你進了府,你又沒有親人可以作為把柄要挾,之前也跟京城政局絲毫扯不上關係…… 難道你果真就如此七竅玲瓏?狗兒他們也是,聰明過頭,剛進府,還沒來得及細細管教,看著京城熱鬧新鮮就想出去玩,一時沒看住就搗亂……你是個女孩子,不會惹禍,又是這般伶俐,若是可信,在書房也的確用得著。 後來我閑閑地向鄔先生問起你,他高深莫測地微笑了一下:「貝勒爺,在朝廷,您能得十三爺這樣任俠勇武的皇弟傾力相扶;私底下,文,鄔某還算將就;武,能得性音這樣的江湖高人真心輔佐,就連去一趟江南,也能找出狗兒、坎兒這樣兩個孩子……為什麼,你就覺得老天不可能再給貝勒爺一個像淩兒這樣的女孩子呢?天下歸心者,萬物自然趨之啊……」 這話,讓我想了一夜。天下歸心?我能做到嗎?這方面,我無論如何也比不過老八,更何況,上頭還有太子…… 後來有一天,施世綸在朝堂上被老八老九公然責難,我自然要替他頂著,下午去戶部查了檔案,晚上又去我府裡找賬冊——戶部事結後,賬冊一直在我府裡。 有外人來,書房是有老規矩的,早就有人去傳鄔先生,讓他穩妥地回避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叫上老十三,我們幾兄弟頭昏腦漲針鋒相對地磨蹭了一夜,老九老十不耐煩地走出去院子裡換口氣,老九卻說:「老十,你聽聽,像是什麼人在彈琴。」老八沒從賬冊裡找到破綻,正在低頭沉吟,聽這樣說,也感興趣地走了出去。他側耳聽聽,笑著問我:「四哥,這琴彈得倒像是我們府上那些女孩子們練琴的感覺,沒想到四哥府裡,也有這樣情景兒。呵呵……這等雅事,兄弟們可否有幸一睹啊?」 我知道他們。我府裡頭向來是外言不入,內言不出,他們找不到空兒,早就感興趣多時了。此時沒有理由拒絕……應該是你,我想,還好,只是個丫鬟而已,頂多被他們算個風流雅事…… 如果那時我能知道這一眼會種下這麼大的禍根,無論如何也不會……可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 我無聲地給老十三一個眼色,也踏出門來,一直隨在我身邊侍候的高福兒也小心跟來。他們見我默許,便一起向院子後頭去了。 老九老十剛走到一個廊下,就頓住了。老八也輕輕地走前去默然站立,我和老十三在回廊轉角處也看到了,你,坐在月光下,山石中,認真地一邊想什麼一邊彈著琴。 你那時的琴彈得……實在是算不上好,但這也是最妙的……你在月光下的樣子驚人的美麗,卻又彈得猶豫不決,分外招人憐惜,讓人恨不得立刻去握著你的手,細細教你……我突然非常後悔讓他們進來。那感覺,就像被外人窺到自己珍而藏之的什麼寶物。 你突然唱起來,一首很新奇的歌兒,取的《詩經·蒹葭》的意思,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你的聲音淒然迷離,婉轉悠遠…… 我聽見胤祥輕輕吸了一口氣,於是連他的存在都不滿起來。這迷離悠遠的佳人,明明是我的!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芳香,卻見依稀仿佛,她在那水中央……我突然擔心你會像那神話古記兒裡的仙子一樣,在月光下輕吟,發現有人偷聽,就會受驚飛走…… 直到唱完,你還沉浸其中,一遍一遍地撫著琴,我們兄弟幾個也一直默默站著。他們一定和我一樣,都怕這仿佛身在月宮中的一幕會消失…… 直到「嘣」的一聲,似乎是琴弦斷了?胤禟……就是胤禟!他突然向你走過去,拉起你的手看了看,我也捏緊了拳頭,原來是你指甲斷了。 後來你的應答還算得體,但那自然瀟灑的姿態也讓我不滿——他們也看到了,你是如此出眾。 幾句話把他們打發走,胤禟開玩笑地說要問我要了你去,哼……開什麼玩笑,我微笑著回答他:「這孩子剛從南方買進府來,甚是山野,諸多規矩不懂,有待調教。送這麼個人給九弟,別人不笑我寒磣,我這做哥哥的也不好意思啊……」 打個哈哈,寒暄一陣把他們送走,又叮囑了胤祥幾句,待他走後,打發走高福兒,我才重新轉回書房後院。燈火全無,萬籟俱寂,你已經睡了。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一個人茫然地在月光下轉了一會,突然發現鄔先生微笑著站在他房間門外看我。他剛才一定也都聽見了,還看見了我這奇怪的樣子。我尷尬起來,叮囑他早些休息,外頭風涼什麼的,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叫高福兒把常備的去淤生肌的藥膏給你裝一小瓶兒送去,誰知他回來卻說你本來推辭不要,還是拗不過才收下的。這是什麼奴才?要知道我從沒有對哪個下人這樣體貼過,你居然讓我沒面子?就不怕惹惱我?你那麼聰明,難道不知道只有我才能給你一切……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重陽節,太子代皇上設晚宴。毓慶宮一堂春色,太子挨桌勸酒,各兄弟們談笑風生,看似和睦溫馨,其實彼此心裡都清楚,眼前各人都有自己的算盤。突然間覺得眼前人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相比之下,想起你那輕俏鮮活的樣子,我才微微笑出來。胡亂喝了一通酒,和胤祥說著話,好不容易把這無聊的晚宴打發過去,我沒坐轎子,直接打馬回府,把小廝們都遣走,徑直轉到了書房後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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