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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歆兒氣鼓鼓來到北門時,看到謝勝正在門那一邊,謙遜地向他微笑。

  「是哪個放他過去?」歆兒憤憤的目光從眾門衛面上一一掃過。門督跪稟:「啟稟陛下——北門素來以印信、口令為憑。謝大人所持印信、所對口令一點不錯,小人無從阻攔。」

  「什麼印信?」歆兒向謝勝瞪眼。

  謝勝急忙走上前捧出一枚二指寬的扁長玉石,底側陽刻一個「北」字。「君無戲言。」他說,「請陛下准臣……」

  「哼!」歆兒把石頭向他懷中一丟。「你本事真大,宮裡留不住你了——走吧!」

  謝勝笑逐顏開地跪謝聖恩,拿著玉石去還昭妃。

  「你留著做個紀念好啦。」昭妃仍抱著皇子在園中遊玩,說:「是那天晚上,太皇太妃戴在脖子上的。我怕絲帶勒著她無法呼吸,為她解下來。誰知道再沒有機會還給她。」她一邊逗孩子,一邊說:「你可以拿走。宮裡沒人用它了。」

  「娘娘……」謝勝看著這位曾經教他打水漂的女子,真誠地說:「保重。」

  謝勝說完,輕鬆愉快地離開——他能看到的景象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輪不到他操心。在謝勝眼中,這個宮廷很安穩,四處蕩漾著春日的暖芳,似乎能夠一直保持明媚燦爛。

  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兩年之後就迎來了歆兒這個短短的時代的終結。

  垂佑五年稱得上是一個天災地孽、物怪人慌的糟年景。東邊兩個重鎮接連顆粒無收,歆兒調撥兩次,還廣散了一回官倉的糧食,奈何各地歉收,拆了西牆也補不好東牆,反而讓西牆也破了。大度調撥糧食只是累更多的地方發生恐慌,總覺得自己的地頭上就指著這麼些口糧過活,調到別處,本地也快要支撐不住。

  每天看著報荒的奏章,歆兒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很想找一個痛斥的對象,很想找到問題的癥結,下狠心一口氣解決,讓一切回歸正常。

  可是怪誰呢?怪他自己沒有預測到災荒嗎?——皇帝從來就不是那種從事專門行當的人,他只是一個調度者,並不是農學家。

  那麼要怪他沒有任用正確的人嗎?——義倉能夠有糧可散,應該歸功於大臣們建議廣設義倉,存糧備荒。他們的辦法很對,他也沒有漠視這麼好的主意。他們都沒有錯。遺憾的是,存入義倉的糧食太少了。不是被貪污,是大地只給那麼一點。平日緊巴巴攢下的一點點,怎麼禁得住普天下的百姓張口等著?

  那麼,只能怪天吧……歆兒悲觀地想起了某一位祖先:那位皇帝不能不說是兢兢業業,可他一生的努力就是在與災荒鬥爭,最後在上天的眼下落敗,被人指為無能之君。

  歆兒將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仰望天空上,那個成為他所說的第一個字,成為他命運庇護者的天,難道要拋棄他了嗎?

  夏天又一次發生騷亂,這皇朝便如風雨中的鳥巢,搖搖欲墜。

  東邊兩個重兵之鎮供不上口糧,不止百姓剝樹求食,守兵也人心惶惶。終於,一群饑民豁出性命,請開軍倉。擅自開倉是死罪,鎮將不敢做主。他的拒絕激怒了合境饑民,當下叫囂著殺鎮將、搶口糧。鎮將眼看此時便逃不過一死,索性開倉放糧之後,不待處罰便反了。

  東國趁機大舉興兵,一口氣打下東十二鎮。

  敗績傳來,歆兒默了半晌才問:「謝大將軍在哪兒?」

  幾名武將未想到他又惦念起謝震,面面相覷如實回答道:「謝家在東平郡內,此番不幸被東奴攻克。大將軍若還倖存,恐怕也流落戰地了。」

  「那時若是沒有放他還鄉……」歆兒閉上眼歎了口氣。

  若是沒放他走,現在和日後需要擔心的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吧?

  「我朝以戎馬立國,大小名將不下百位。哪位將軍能領兵將東奴趕出國境?」歆兒大聲問。

  一名將領道:「目下朝廷驍勇之將多,善戰之將少。東奴來勢兇猛,只有守備西陲的睿將軍堪當此任。」

  「西邊的素颯難道能怠慢嗎?」歆兒搖頭否決。

  「恰好西邊在竭力防禦他們西境的蠻族,未必能抽身在我國境出擊。」

  「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吧。」

  歆兒與眾將議至頭暈腦脹,心情低落。散了一撥武將,又來一班文臣。

  「四海擾擾,天下不安。請陛下下詔罪己,略安民心。」他們說。

  「好吧。」歆兒有些疲憊,「寫好了給朕看看。」

  立刻有人呈上一疊——原來竟早有準備。歆兒冷笑著展開看了幾項,臉色就變了:「這第三條,『寵溺異姓之女,顯貴罪臣之後』——是誰寫的?把這舊賬簿翻出來,想趁火打劫不成?」說著一把將草擬的底本扯成碎片,劈頭蓋臉向大臣們扔過去。

  這便是他記憶中,最後一次大發脾氣。再往後,連發脾氣的機會也所剩無多。

  聽說敵人攻向京城,他呆坐了很久,哈哈一笑:「誰願意留下陪著一座宮殿去死,我不攔他。我要找活路去啦!」

  皇后素氏悚然變色,力主皇帝應該留下鼓舞士氣。他嫌惡地一甩袖子:「你捨不得丹茜宮,就留下吧!我知道素氏的本事大,我們這些沒本事的人,只好一走了之了!」他一溜煙跑到耽翠宮,拉著昭妃的手,涼涼地笑道:「忘機,我們不要這裡了。我們再找一座都城,我為你蓋另一座丹茜宮。你說,往哪裡走好呢?」昭妃甩開他的手,哀婉地說:「連這裡也保不住,天下就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他愣住,許久才搖頭苦笑,扳著手指數:「十六、十七、十八……人生一世,居然只有三年快活。以後就算活下來,也沒意思了!」說罷這話,再不提什麼避難、逃亡。

  這一仗打得痛快淋漓,可惜也輸得哀鴻遍野。

  京城淪陷之前,百僚跪請皇帝離京,為皇家正統保存血脈,以待日後重整山河。

  既然說出重整山河的話,那這山河畢竟是要保不住了吧!歆兒在偌大的宮中兜兜轉轉,在每一處留下歎息之後,終於帶著親近之人逃了。

  向北撤退的路並不好走。那一夜顛顛簸簸,歆兒也不知走到了哪座山裡,只覺得山腳下一道大河清波寒澈,向上看滿目的野草披霜。「忘機,你來看!」他向車中柔聲一喚,忘機病懨懨的身子就慢慢地探了出來。戰敗與逃亡正在折磨她的信念,這副軀體亦不堪承受日夜奔走的疲憊。歆兒想讓她在無望之時記住這副夜下美景,他殘存的河山。

  這青山綠水都是他的,他此生一直用來搶它、守它,親眼看到它的時候,才發覺相見恨晚,相留,大約也只是短短一夜。

  歆兒與忘機相偎在河岸,潺潺流水是伴此孤宵的唯一音樂。歆兒有些遺憾,覺得總歸少了什麼。「忘機,來打水漂吧!」

  可是忘機連揚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歆兒看著一陣心酸,將她緊緊擁在懷裡。

  不知是願自心生,還是清音自回憶裡騰躍,似幻似真之中,依稀有一曲婉轉悠揚的笛聲,恍恍惚惚在山間飄蕩。歆兒閉上眼睛,朦朧中認定與它似曾相識。是在哪裡聽過呢?

  他閉上眼睛慢慢品味,思緒忽然飛回垂佑元年——那一天既是他的生日天聖節,又是太皇太妃的生日奉聖節。兩個聖節遇到一起,可謂少見。內宮外朝隆重地操辦了一回,人人衣冠華麗、喜氣洋洋……真是完美無缺的一天啊!宴席之中眾臣戲謔,非要謝大將軍出一段才藝賀壽。大將軍推辭不過,從袖子裡摸出一枝玉笛——十分漂亮的玉笛,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會發出絕妙的聲音。

  沒想到大將軍也是個風雅的人,一枝笛子吹得妙不可言。那曲子很特別,卻連宮中樂師亦不識得,只覺比世間曲調更為哀婉一些。一曲終了,席間無不讚歎服膺,唯有太皇太妃微微笑著說:「真是寂寞的笛聲,將那送秋的心意表露無遺。可惜有個地方吹得略顯生澀。」說罷接過大將軍的笛子就重新吹了一遍——技藝竟壓過了大將軍。這一幕讓來訪的南國使者驚駭不已。據說回國之後還將此作為北地風化未開,君臣男女大防不及南國嚴密的證據……

  忘機倚在歆兒肩頭,虛弱地說:「那曲子——只聽大將軍與太皇太妃吹過呢……」

  「啊!」歆兒這才知道笛音並非來自遐思。

  萬籟俱靜之中仍然如此稀微,不知是繞過幾座山梁,乘著哪個方向的風而來。只能聽得出,有兩段笛聲和鳴。不一會兒就消失地無蹤無影,似是被風一吹,退回了久遠的記憶裡,僅供珍藏,不容唐突碰觸。

  就像那兩個人,明知道是在的,可是輕易遇不到了。

  「好好一首寂寞的曲子,被他們吹得一點不寂寞,糟蹋啦!」歆兒苦笑時,喉中不知怎的,有些哽咽——如果沒有記錯,這一天是他和另一個人的生日。

  垂佑五年的所有美好,便是在這夢幻般的一晚謝幕。

  此後的顛沛流離、妻離子散讓十九歲的他再沒有力氣回首前塵,雄心良願消磨殆盡。沒過多久,萬金之軀也斷送在亡旅之中。

  兒時勾勒于心的那個萬中無一的君主形象,是否依然值得賭上一生?望天闔目之前,他笑了笑。

  這一生,竟然只是重重地寫下了覆天的一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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