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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很多年沒有在五月出現這樣的溽暑天氣。

  這一日分明悶著一場雨,偏不爽快地落下來。惱人的潮熱纏上身,無論怎樣搖扇驅趕也揮之不盡。偌大的宮殿裡,似乎只有清潤的石地板還藏著涼氣。歆兒伏在書案上,不轉眼地看著地面,終於將櫻草色的衫子一把抓掉,遠遠地拋開。陪在他身邊侍讀的小近侍吃了一驚,急忙去拾。拾起衫子卻不見了書案後的人——原來竟四仰八叉躺到地上去了,卵青色裡衣在深青地板上,宛如海上一朵浮浪。這朵浪花一邊打滾一邊歡笑:「可算涼快了!」小近侍嚇得跪下叫苦不迭:「陛下快快起來,這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歆兒伏在地上斜眼看了看他,靈機一動:「你也把外面的脫了涼快涼快。」小近侍知道他沒有一句正經話,苦笑道:「臣不敢。」歆兒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聽朕的話就是抗旨。你愁眉苦臉地挨熱,更顯得朕不與民同樂——你,立刻脫了!」小近侍心裡喊聲倒黴,又怕不聽他的話引來他更奇異的想法,只得慢吞吞將外衣脫下來,老老實實跪在地下。歆兒好心地提醒一句:「躺著涼快。」小近侍沒奈何,平躺好又聽他說:「多躺會兒。」

  這一下小近侍心知不妙,側頭一看:天子竟然抱起他的衣服逃命似的跑走了。「陛下——」

  「不許亂動!」一聲嘹亮的回答早已響出老遠,話音裡帶著滿滿的笑意。

  歆兒兜頭套上那件朱紅色的近侍外衫,怎麼看也不大合適。他倒也不挑剔,很大度地安慰自己:「天生不是當近侍的材料,湊合穿穿吧。」

  赤日炎炎的午後,人都不知去了哪裡,宮廷仿佛一座空城,風聲聽在耳中也格外清晰。歆兒原想到太平湖邊摸魚,可轉念一想:弄髒了這身衣服,姓白的小子又要回家多嘴,惹得榮安大長公主進來囉唆。到時賠他多少衣料不說,還要聽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一通說教,划不來,划不來!

  他一邊想,一邊背著手四處溜達,不一會就覺得日光眩目,該找個地方乘涼。放眼向一溜宮牆上去尋,見一片綠茵茵的槐樹青翠喜人,他笑眯眯點了點頭。趁著周圍沒人,他也不邁平常那四平八穩的規矩步,在地磚上蹦一下、跳一下,心中大樂,連蹦帶跳地去尋蔭涼。

  風裡染上槐花甜香時,也送來「哢嚓哢嚓」的聲響,一下下安閒得很。歆兒心中好奇,側身在月洞門邊張望——槐樹下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手持一柄竹竿剪,正在剪槐花。

  歆兒見她神情專注,一時被吸引,大氣也不出地一個勁看。她只是重複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仰頭尋找樹上一簇簇的白花,眼裡再沒第二樣物事,然後伸長了手裡的竹竿,一扯線,五尺竿頭的剪刀哢嚓一聲剪斷樹枝。她輕盈地兜起圍裙去接,每次都不會讓花落地。

  歆兒緊盯著她白皙小巧的臉頰,心想:真像姑姑宮裡那套瓷娃娃。不,那瓷娃娃雖然瓷色晶瑩,可是神態粗糙,比不上她眉目如畫。

  小宮女剪了一兜花兒,低下頭「哎喲」一聲,蹙眉輕揉發酸的脖頸。她蹙眉的樣子很好看,歆兒從沒在別人臉上見過,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小宮女先是驚了一下,一見是朱衣近侍便繃起臉,背過身快步走開。

  「喂!」歆兒笑嘻嘻地追了幾步,問:「你剪槐花兒做什麼?」

  小宮女目不斜視一個勁往前走,板起面孔不回答。

  歆兒裝作生氣,提高聲音嚇唬她:「這槐花是我的,誰准你剪?」

  她還是不看他,反而更加快了腳步。

  歆兒沒趣,心中真有些不高興,惡聲惡氣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幾乎要跑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歆兒正欲發脾氣,遠處一個上年紀的宮女走過來,一見他倆就停住腳步,向那小宮女招手道:「忘機,做完了活兒快點回去。」小宮女如見救星,一陣風似的跑過去。

  歆兒拍手笑道:「你叫忘機,我知道了!」

  年長的宮女聽他大呼小叫,牽著忘機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雖然看不清少年的臉,可那身衣服太顯眼。她低頭責備:「你怎麼跟六侍走到一塊兒?不要招惹那六個人,咱們惹不起的。」

  忘機也不分辨,輕輕地「嗯」一聲,跟著她埋頭走路。

  歆兒見對方頭也不回,只是不理他,他很無趣地叉著腰哼哼,忽然察覺周身繚繞一股香氣。提起袖子一聞,清淺的槐香仿佛讓衣料也變滑軟了。他忍不住怔怔地看著那個周身浸在花香裡的小姑娘,癡癡地笑起來。

  還沒笑出聲,身後忽然一聲霹靂似的怒喝:「陛下!」歆兒暗暗吐舌,轉過身一看,果然來者不善:兩個姑姑竟湊到一起找上門來。平日只要一個就令人頭大,如今湊成一雙,委實嚇人。他也不氣餒,悠閒地等她們上前來行禮。

  真甯大長公主早氣得臉色煞白,哪裡還記得施禮,連聲哆嗦:「天子著臣裝,成何體統!」歆兒滿不在乎地「哈」一聲道:「姑姑喜歡提桶,井欄邊多的是。我這裡可沒有。」真寧被他氣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掌打下去。

  歆兒又咧嘴笑道:「再說,姑姑知道什麼是體統?」他忽地變臉,「朕是天子!爾等婦道人家自恃長輩,整日在朕面前放臉色,成何體統?!」真寧一口氣憋在胸口,打他又打不得,罵他又罵不出,恨恨地跺腳道:「西北六郡反了,群臣在昭文閣集議未果,妾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什麼?又反了?」歆兒撓撓頭,不明白這個天下是怎麼了。「上一次西北三郡反入北國,你說朝廷須施以顏色。聽你的,該殺的人都殺了。又有人說我不仁,令西北成為不毛之地。又聽你的,手忙腳亂遷了內鎮八萬人過去實邊。這下好了,一有人就反。」他想不通,噓氣道:「可見人多了真不是什麼好事情。人越多越亂——鬧事的全都殺掉才清靜。這一次可不往那裡搬人了。」

  他小小年紀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連真寧也陡的吸了口冷氣。榮安笑著委婉諫道:「陛下這話可不像樣……」歆兒不等她說完,冷笑道:「我不像樣也不是一天兩天,早知我就是如此,何必裝模作樣來問我?」

  真寧怒得拂袖離去,榮安臉上還是笑,仿佛她比妹妹大度,不跟小孩子計較。見歆兒要開溜,她急忙拉過身旁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笑著說:「陛下還記不記得?這是妾的女兒,叫做錦心。」歆兒隨便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不記得了。我這腦子還要省著,日後記那些姓素的女人呐!」榮安頓時如木塑一般,尷尬地僵住。

  歆兒見氣跑一個、窘住一個,心裡暗暗歡喜,打個哈欠,逍遙地踱回寢宮睡午覺去了。

  這天黃昏果然一陣瓢潑大雨。近侍換班,謝勝換入宮來,一抬眼就看見歆兒長籲短歎,心中稀奇,不知他又玩什麼花樣。「陛下幾時學會發愁?」謝勝年紀比歆兒小,還是一團孩子氣,歆兒往日對他總比對別人還要寬和幾分,他說話也比別人稍稍自在。

  歆兒歎道:「一場雨,恐怕把花都打蔫了。」他伸出手臂讓謝勝聞,惶惶地問:「阿勝,是不是還有些香氣?」謝勝沒聞到什麼,小心地「嗯」一聲就不敢吭氣。歆兒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拍拍他的肩說:「你去給我找出來——今天在南苑太平湖不遠處的地方折槐花的小宮女。」

  謝勝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也說不出話來。歆兒見他這樣子就喪氣,又歎息道:「看你這個死心眼,就算做不到吧,連一句討巧的話也說不出來——早晚跟你爹一樣,只能打仗。」一句話傷了謝勝,他恭恭敬敬地說:「如果能像父親一樣為國效力,此生絕無怨言。」可他心裡較上真。這晚歆兒就寢之後,謝勝退出帝王寢宮,也沒有回自己住處,徑直往太平湖方向走去。

  風裡偶爾還夾幾點綿綿的雨絲,可皓白月光已破雲而出,照得世界一片清朗。謝勝畢竟是個孩子,走著走著怕起來。颯颯風聲與渺渺樹梢都露出可怖的一面,居心叵測地掩住他頭頂的月光。謝勝腳步越來越匆忙,漸漸亂了節奏,不留神走到了路外,在泥地苔痕上滑了一跤,燈籠也摔滅了。他想起父親教誨,忍住了不哭,反而鎮定下來,找回鵝卵石小路。

  仿佛是他的鎮定破解了夜晚的魔咒,風與樹都寧靜下來,不再為難他。一片皎皎月光灑落在小路前端,照亮了廣闊的太平湖。謝勝心裡卻叫聲不好:走著走著,竟錯過了南苑植槐的地方。

  他正想回頭,忽然聽見「啪啪」聲,似乎什麼東西擦著水面掠過。一圈圈漣漪在月光下抖開,起點離他並不遠。謝勝向前走幾步,果然看見湖邊坐著一個年紀比他大一點的小宮女,正向湖心打水漂。她仿佛只是隨意一揮手,石子就在水面上躍出一串漂亮的軌跡。謝勝「呀」的叫了聲好,小宮女吃了一驚,待見到是孩子,也不慌了,反而微笑著問:「你會打嗎?」謝勝笑著搖頭說:「不像你打得這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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