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步天歌 | 上頁 下頁


  「絲毫不記得他的長相……」深泓仿佛是自言自語,「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含玄對皇家的家事完全無法插嘴,又不敢失禮地走開,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親教你什麼?」深泓又問。

  含玄知道他看不清自己的臉,於是坦然流露出複雜的微笑:「我娘教的東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也是。」

  每個月初六,會有來自京城的馬車光臨離宮。乘車而來的是太安王妃派來的下人,他們為端妃送來大量時鮮或補給。對太安王妃來說,小女兒成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興,大女兒的不幸也讓她痛心疾首。

  宣城離宮頹廢荒蕪,然而端妃是那麼從容寧靜,五年來的每一次出場都完全沒有落魄之感,令娘家的奴僕們反而代她難過。唯一的麻煩是老王妃不相信他們的稟報。她不能相信好強的女兒怎能在一處廢宮中安然度日。

  這一次從馬車中走出來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來打探大姐的真實情況。他的母親已經開始懷疑:下人們每次用謊話搪塞,其實端妃早就遇害身亡。

  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甯郡王松了口氣:「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聽他寒暄一番,忽然說:「我想請一位繁陽李氏子弟來這裡,教梁王殿下習劍。」

  永甯郡王怔了怔,歎息道:「這不像娘娘說的話……若非宮裡默許,王府怎能每月來人探望?皇后對娘娘已經網開一面,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讓她平白生出忌憚?只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見端妃不言語,永甯郡王又道:「況且讓人進來,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不知又會生出什麼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宛峻……」端妃托著腮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永甯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宛崢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卻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杆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麼說?」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捨你一丁點好處,你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唉!姐姐……」永甯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有條不紊地把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了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梁王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系在深泓的衣帶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

  那是一種預示:她要做的事情一定會成功。

  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這天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的穿戴不同尋常,那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而是綁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裡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的草靶,然後輕輕地將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殿下,這張弓叫做」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從此後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逐漸喜愛這兩樣東西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可惜這樣的日子還未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戰。宮女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皇后所生的秀王討人喜歡,但梁王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后遙遠的噩夢。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皇后娘娘聽說您最近對寶劍頗有嚮往,特賜您這柄」冰洗「。劍乃兇器,終歸不祥,藏之可賞玩,揮之則見傷。皇后娘娘懇切盼望您清心寡欲,好自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道:「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麼聽說,我宮裡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餘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訕訕地乾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脅您,不准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這算不上威脅。因為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說:「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冰洗名副其實,仿佛以萬年寒冰鍛造,如同絲綢一般光滑。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只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而端妃接過劍後,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就是將劍賜給她的人,日後被稱為懷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第三章 沉夢·垂野星

  大約有人覺得,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來年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不僅宮女們慌了手腳,連深泓也頓感無措。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醫生救急,但他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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