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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第七部 不負如來不負卿

  九十五、我見到了父親

  我抬頭仰望,「草堂寺」的大門並沒有後世修葺的那麼氣派,門匾樸實五華。看落款,是姚興所題。忍不住心情激動,腳步卻停滯不前。怔怔地盯著大門,腦子有些紛亂。我從未見過的父親,就在裡面了……

  「看什麼呢?」手肘被輕輕撞了一下,是滿面笑容的道桓,拉住我的胳膊興奮地往臺階上走,「這裡就是聞名遐邇的草堂寺了。鳩摩羅什法師在此譯經,聽說有三千多僧人跟著他習法呢,真是盛況空前。貧僧來長安最大的心願,便是拜他為師,不知能否得償所願。」

  道桓絮絮叨叨地說著。雖然從咸陽考試跟他同行只有兩天,這一路上,他已經反反復複地強調一定要拜父親為師,聽得我耳朵起繭。要不是看他憨憨的樣子很可愛,人又耿直善良,我還真像甩了他,好快點到達草堂寺。

  跨進門,道桓對著守門僧人合十而拜:「這位師兄,請通告一聲,藍田僧人道桓前來習法,這位是我師弟道標。願鳩摩羅什法師能收我兩為弟子。」

  唉,我告訴過他很多次,我不喜歡他給我起的法號。他卻笑嘻嘻地說,既然出家,便不能再用俗家名字。然後自顧自地到處叫我「道標」。真是的,這名字太沒藝術感了。早知道得有個法名,我就自己起了。

  守門僧人對我看一眼後似乎吃了一驚,又將我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我知道自己的長相更偏向中亞基因:高鼻深目,淺灰眼珠,紅棕褐發,削尖下巴,加上一米八八的個頭,在我自己的時代都非常引人注目,更不要說古人了。只是道桓第一次見到我時也就多瞟了幾眼,為何這個守門僧人一直盯著我看個不停?

  道桓喊一聲「師兄」,這位老兄才回過神來,對我們回禮:「兩位師兄要習法自然可以。法師允許任何僧人來此觀摩譯經。只是這拜師,法師在三年前已發願,不再收弟子了。」

  「這,這……法師為何不再收徒?」道桓結巴起來,一臉沮喪。

  我知道原因,不希望道桓再問下去。一把拉過她,低頭靠近他胖胖的身子:「別多問了。還是趕緊進寺見法師要緊。」

  守門僧人突然恭敬地對著朝門寺走來的一個僧人行禮,態度異常恭敬:「僧肇師兄。」

  是僧肇?是當年的狗兒?我趕緊看向來人。他非常瘦弱,似乎風一大都能把他給吹走,皮膚泛著亞健康的慘白。他現在應該是二十一歲,比我還小一歲,卻一臉老成,神情持重。

  守門僧人向他介紹我和道桓,僧肇也跟那位老兄一樣,看我一眼後便對著我發呆。

  「僧肇師兄!」我嗯哼一聲,對著他行禮,「不知羅什法師現在何處?」

  僧肇收回一直盯著我的眼光,微微一鞠身:「師尊午後在大殿譯經,兩位可先去僧舍安頓,然後去大殿觀摩學習。」

  他在!我開心地點頭,與道桓在一個小和尚的帶領下住進僧舍。一路上看到我的僧人都面露詫異,我鬱悶地想,我的一張臉在自己的時代太招女生,怎麼到了姚秦的長安,這麼招和尚了?

  放下背包,即刻去大殿。我邁開大步朝著主殿方向走,道桓一路小跑跟上我:「道標,你怎麼走得那麼急?難道你比我還記著想見到鳩摩羅什法師嗎?」

  我不理他,步子邁得更快。他怎能體會我的心情?

  三步並一步地跨上臺階,沖進大殿。裡面正是一派忙碌景象:黑壓壓地坐著千名僧人,擠得大殿幾無落腳之處。大殿前方的佛像前,一個高瘦的身形,微微佝僂著背,手捧著書踱步,旁邊坐著數十人,正奮筆疾書。

  拉著道桓在一角盤腿坐下,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個身影。是他嗎?是我二十二年未曾見到的父親嗎?我怎麼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正在翻譯一段經文,我仔細聽,是《佛藏經》。來之前,將他翻譯的經文又看了一遍。從他哪裡遺傳來的超高記憶力,能讓我即便對佛法不甚瞭解,也能背得出這些經文。所以來此處扮和尚,一點都不費力。

  他譯完幾句偈語,微笑著對眾僧說:「今日此經便能譯完,諸位辛苦了。」

  她的聲音略低,溫潤如玉,帶著西域口音。五十六歲的他,已顯老態,卻有種無可比擬的風姿。微笑時神情清鑒,翩然出塵。

  道桓突然叫喚一聲:「那位便是鳩摩羅什法師嗎?道標,他,他怎麼跟你這麼象?」

  我身體一震,掛不得我老覺得看他那麼親切熟悉。高鼻深目,淺灰眼珠,削尖下巴,五官無一不像,連身高都相仿。只不過,我的膚色比他白皙一些。他年輕時,應該就是我這樣的長相吧?難怪草堂寺的僧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羅什,接下來是否該譯我帶來的達摩多羅和佛大先兩家法門?」

  一旁類似貴賓席的地方坐著幾個印度和西亞血統的外國僧人。我知道那些是來幫助爸譯經的老師和朋友。其中一個精瘦幹練,看上去比爸小幾歲的老者向他提問,本來是用梵語,他說完一遍後又用不熟練的漢文再說一次。

  爸恭敬地向那位老者鞠身:「達摩多羅和佛大先乃大成有宗之師。羅什打算先譯大乘空宗論著,待日後再譯有宗直說。故明日開始譯《維摩詰所說經》。」

  老僧面露不滿,冷哼著大聲說:「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為彌勒菩薩所創,殷明之說最為明晰。你所倡導至空宗中觀論,與有宗如何能比?」

  我有些動氣。這個老頭居然當中用這麼不客氣的口吻和爸說話。我知道他是誰了,是與爸在佛法觀點上意見相反的佛馱跋陀羅,中文名為覺賢。仗著他是大乘有宗的正宗,來漢地後拼命打擊爸的權威,想與爸分庭抗爭。

  「覺賢師弟,你來長安相助譯經,羅什大欣悅之。與師弟共論法相,振發玄微,多所悟益。」爸也就耐著性子好言好語地對他行禮,「羅什非是不願移有宗之說。只是以為,大乘空宗之理在天竺流傳甚廣,民眾更易接受。而有宗度人成佛卻異常艱辛,有宗之說,先下並不適於中原。」

  我禁不住點頭,爸說的有道理。中國的佛教派別大多數屬於空宗,因為空宗諸派鎖倡導的「一闡提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情無性」等,連小腳老太太都聽得懂。可是有宗倡導的成佛途徑艱澀難行且毫無把握,普通民眾舍有宗而就空宗,不是很自然嗎?成佛的難易程度決定了這個教派在中國流行的時間長短。玄奘根據有宗創立的法相宗,全盤接受印度的有宗學說,結果玄奘一死,法相宗就消失,原因就在於此。

  覺賢老頭站起身,走到爸面前,鼻子重重哼氣:「羅什,你鎖翻譯與注釋之經文,與他人相比也無特別之處,卻得如此高的盛名,是何故?」

  總僧眾皆譁然,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四處響起。我氣得差點跳起來。這老頭怎麼說話的?當著幾千喊爸「師尊」的僧人,這樣之一爸的權威,擺明瞭是挑釁。本來不過是教派內部空,有之爭,這老頭卻用人身攻擊,太過分了!

  爸臉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深呼吸幾次,穩一穩情緒,仍然用恭敬地語氣對著那鼻孔出氣的老頭說:「不過是眾人看羅什年老之故。這些虛名,何必能稱美談?」

  覺賢老頭下巴一揚,又緊逼一步:「空宗有宗,熟優熟劣,你我可相約論戰,一辯高下。」

  爸已經平靜下來,臉色如常,搖頭說道:「師弟,當下之急,乃是譯經。羅什才疏,自然無法與師弟抗衡,無須論戰,羅什認輸便是。」

  覺先老頭剛要說話,大殿外響起鐘聲。爸語氣無波的對著僧眾說:「晚課時間到了,今日課業為《不思議光菩薩所說經》。」

  覺賢咯頭不好在晚課上繼續鬧騰,不再發難,走回自己的席位。爸在佛像前焚香禮拜,眾人停止喧嘩,均隨著爸的動作向佛馱行禮。然後盤腿坐下,在爸的帶領下念誦:「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邸陀林中給孤獨精舍……」

  我低頭跟著喃喃念叨,儘量壓低聲音免得旁人聽出我念得不正宗。晚課結束,我先跟著道桓回僧舍取大包。然後快步出了寺門,在路邊守候。他在草堂寺旁另有住所,哲理詩必經之路。

  冬日下午五點一刻,天色漸暗,寒風嗚咽,明天可能要下雪了。站在林蔭道翹首企盼,心情亂糟糟的,興奮又有些猶豫。我平常很少抽煙,現在卻希望有只煙在手,好讓我放鬆不住顫抖的手。

  林蔭道上出現一個高瘦身影,身邊伴著僧肇還有其他幾位年紀比較大的僧人。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握緊抖個不停的雙手,腳步不聽使喚地向那個高瘦身影走去。新蹦蹦直跳,比我在足球場上狂奔時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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